“跟上。”清冷的声音传来。
白芷深吸一口气,压内翻腾的寒气与撕裂般的疼痛,咬紧牙关,拖着如同灌了玄冰般沉重的双腿,一步一步,踏过了那铭刻着“天枢峰”三个森然古篆的巨大山门。脚下冰面传来的寒意,似乎比门外更甚,但这一次,她没有再跪倒。胸前那半枚铜钱,贴着皮肤,似乎也传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流,支撑着她,走向那片被冰雪笼罩的未知仙途。
天枢峰深处,靠近山阴一面,凿山而建的石室清冷如冰窖,这里便是白芷的居所。石壁常年浸润着寒气,摸上去刺骨冰凉。一张冰玉寒床,便是唯一的家具。
玉衡真人赐下的《玄元凝冰诀》基础心法玉简,此刻正悬浮在白芷身前,散发着微弱的清光。她盘膝坐在冰冷的寒玉床上,依着玉简中的法门,小心翼翼地引导着体内那股狂暴的玄阴之气。
心法运转,初时如同涓涓细流,在枯竭破损的经脉中艰难穿行,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感,暂时压下了些许蚀骨的寒意。然而好景不长,当那细流试图汇入丹田气海时,异变陡生!
仿佛一滴冷水坠入了滚烫的油锅!
原本就汹涌澎湃的玄阴之气被这外来的“引导”彻底激怒!它们不再顺从,反而以千百倍的凶猛姿态反噬而上!不再是涓涓细流,而是瞬间化作万载玄冰凝成的冰锥风暴,在她本己脆弱不堪的经脉中疯狂肆虐、穿刺、切割!
“呃啊——!”
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呼从白芷紧咬的牙关中溢出。她身体猛地弓起,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又像是被无数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西肢百骸,疯狂噬咬!极致的寒意不再是外部的侵袭,而是从她身体的每一寸血肉、每一根骨头的最深处爆发出来!皮肤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白霜,连长长的睫毛上都挂满了冰晶。血液似乎都停止了流动,被冻结成冰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着无数细碎的冰针,从喉咙一路刮擦到肺腑深处。
痛!难以言喻的、冻结灵魂的剧痛!
比山门外护山大阵的威压更甚十倍!那是源自她自身,源于这具躯壳最深处的诅咒!
意识在极寒的剧痛中摇摇欲坠,眼前阵阵发黑,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沉沦于永恒的冰封地狱。就在意识即将被黑暗吞没的边缘,白芷颤抖的、几乎失去知觉的手,猛地死死攥住了胸前那半枚铜钱!
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甚至刺破了皮肤,一丝微弱的铁锈味混合着血腥气弥漫开来。但这微不足道的疼痛,此刻却成了救命的稻草!
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气力,将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紧握铜钱的手上。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铜钱那粗糙的纹路、冰冷的触感、还有那微不足道的棱角带来的刺痛感,像一道道微弱却坚韧的丝线,硬生生地将她即将溃散的意识从冰封的深渊边缘,一寸寸地拉扯回来。
她紧闭着眼,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冷汗刚渗出毛孔就被冻结成细小的冰粒,挂在皮肤上。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浓郁的血腥味。唯有紧攥铜钱的手,像焊死在了胸前,纹丝不动。
“变强……”一个破碎的、带着血腥气的念头,如同风中残烛,在她被剧痛撕扯的识海里顽强地跳跃着,“只有变强……才能……报恩……”
铜钱冰冷的触感仿佛与这执念融合,成了她对抗体内寒毒风暴的唯一锚点。长夜漫漫,冰室死寂,唯有少女压抑的痛楚喘息和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伴随着那紧握铜钱的细微骨节摩擦声,在这片寒冰地狱中无声地回响。
时间在刻骨的寒冷与无声的煎熬中流逝,如同冰层下的暗河,缓慢而沉重。白芷不知道自己在这冰玉寒床上挣扎了多久,意识在剧痛的潮汐中浮沉,每一次浪潮退去,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几乎将她冻僵的余寒。唯有掌中那半枚铜钱,是唯一的灯塔。
石室厚重的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身影裹挟着外面清冽的寒气走了进来。
来人并未刻意收敛气息,但她的出现,却像一道明亮的阳光骤然刺破了石室中凝固的阴寒。明艳,是白芷在意识模糊中捕捉到的第一个印象。并非浓妆艳抹的俗艳,而是眉眼间自带的一种张扬洒脱的光彩,如同雪地里骤然盛开的红梅,灼灼其华,瞬间驱散了周遭的沉郁。
女子身着一袭火云纹饰的束腰劲装,勾勒出矫健的身姿,长发用一根简单的赤玉簪挽起,几缕碎发垂落颊边,更添几分不羁。她步履轻快,几步便到了寒玉床边,带来一阵清冷但绝无阴寒之意的微风。
“啧,小师妹,你这屋子,比师尊的寒玉洞还冻人几分。”清脆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爽利笑意,像碎玉敲冰,打破了石室的死寂。她微微俯身,一双明亮如星子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蜷缩在寒床上、脸色青白如鬼的白芷。
白芷吃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睫毛上的冰晶簌簌落下。视线有些模糊,但来者那身耀眼的火云纹和明媚的笑容却清晰地映入眼帘。她认得这身装束,这是掌门首徒的标志。是……云棠师姐。
“云……云棠师姐。”白芷的声音嘶哑微弱,如同破旧的风箱。
“是我。”云棠大大方方地应了一声,目光扫过白芷依旧紧攥着铜钱、指节发白的手,以及她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痛楚和那份近乎偏执的隐忍。她挑了挑眉,并未多问那铜钱,只是从随身的储物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白玉瓶,拔开塞子,一股温润醇和的药香顿时弥漫开来,竟将这满室的寒意都冲淡了几分。
“喏,师尊让我给你的。”云棠将玉瓶塞进白芷冰凉的手里,触手温润,“‘九阳暖玉膏’,每日涂抹心脉和丹田,能稍稍缓解你这玄阴反噬之苦。别省着,不够再找我拿。”
玉瓶入手温润,那暖意透过掌心,似乎真的让体内肆虐的寒意稍稍退却了一丝。白芷怔怔地看着手中的玉瓶,又抬头看向云棠明媚的笑容,一股酸涩蓦然涌上鼻腔:“谢……谢谢师姐。”
“谢什么,同门之谊罢了。”云棠摆摆手,姿态洒脱。她目光再次落在白芷脸上,那抹强撑的坚韧和眼底深藏的疲惫痛楚让她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她忽然弯下腰,凑近了些,那张明艳的脸几乎要贴上白芷苍白的脸,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低声道:
“小师妹,瞧你这拼命三郎的劲儿,恨不得把这寒玉床都坐穿了吧?”她伸出手指,虚虚点了点白芷紧握铜钱、按在心口的位置,动作轻柔却带着某种洞彻的力量,“师姐提醒你一句,恩情这东西啊……”
她顿了顿,明媚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随即又被笑意掩盖,声音却清晰了几分,带着冰雪般的通透:
“……是债。背着它赶路,沉得很。可别让它冻住了你的心,那才真是得不偿失。”
白芷心头猛地一震,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戳了一下。云棠的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被寒毒和执念冻结的心湖中,激起了一圈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涟漪。冻住……她的心?她下意识地看向掌中那半枚冰冷的铜钱,指尖无意识地着上面模糊的纹路。
云棠却己首起身,仿佛刚才那句意味深长的话只是随口一提。她拍了拍白芷瘦削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行了,药送到了,安心养着。这玄阴之体是劫也是缘,慢慢熬吧。我先走了,有事让杂役弟子去‘流火院’寻我。”话音未落,那抹火云般的身影己利落地转身,步履轻快地消失在石门之外。
石门合拢,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光线,也带走了那份短暂的热烈。石室再次被冰冷的死寂和蚀骨的寒意吞没。唯有掌中玉瓶残留的温润药香,和云棠那句“莫让它冻住你的心”,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白芷麻木的心底,留下了一圈圈缓慢扩散的涟漪。
她低头,看着那半枚铜钱,冰冷的触感依旧,却似乎多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缓缓地,将另一只手也覆盖上去,紧紧握住,仿佛要汲取那微不足道的坚硬所带来的支撑。
长夜未央,寒毒依旧在体内肆虐。她闭上眼,将脸埋进冰冷的膝盖,身体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石室内只剩下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以及那紧握着铜钱和药瓶的、骨节发白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