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在老周工作室的窗玻璃上织成蛛网时,林溪正对着笔记本上的老照片发呆。照片里年轻的师傅手腕上戴着个银镯,镯身刻着极细的缠枝纹,和老周摊前那枚残莲铃铛的纹路如出一辙。“您师傅的镯子……”她指尖划过相纸,忽然听见老周在身后倒抽了口凉气。
老周正蹲在风箱前捅炉子,火星子顺着烟囱往上蹿,映得他脸上忽明忽暗。“那镯子……”他把烧红的火钳往水盆里一浸,腾起的白雾裹着铁锈味,“是他出师时给自己打的,说‘匠人一辈子,先得把自己錾成件器物’。后来……”他没说下去,只是用袖子擦了擦眼镜,镜片上凝着的不知是水汽还是别的什么。
林溪翻开笔记本的下一页,纸上用毛笔写着行褪色的字:“庚子年冬,收徒周水生,授‘冰裂纹’入门。”旁边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银镯草图,镯口缺了个小口。“您原来叫周水生?”她抬头时,发现老周正从墙角拖出个蒙尘的木箱,箱盖上用烙铁烫着三个字:“守心炉”。
箱子里躺着半人高的錾刻图谱,纸页边缘被得发毛,还有几枚没完工的银坯。最底下是个牛皮纸包,拆开后露出截断成两半的银镯——正是照片里师傅戴的那只,断口处刻着细小的“火”字。“那年厂里搞机械化生产,”老周的声音被炉火声吞掉一半,“师傅不肯交錾子,跟领导吵翻了,被人抢镯子时掰断了。他捡起断镯说:‘机器能打千篇一律的花,打不出人心头的火。’”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打在青瓦上像撒豆子。林溪摸着断镯上的“火”字,忽然想起白天在文创店看到的景象:货架上摆着流水线生产的“天工节纪念银饰”,缠枝莲纹刻得整整齐齐,却像贴上去的纸片。“现在……还有人用传统工艺做镯子吗?”她的问题让老周拿錾子的手停在半空。
老周没回答,只是把断镯放进熔炉旁的坩埚。“丫头,”他往炉子里添了块硬炭,“你知道为啥匠人淬火时要念‘一淬筋骨二淬魂’吗?”火苗“轰”地窜起来,映得他眼窝深陷的地方亮了亮,“当年师傅断镯那天,带我去后山烧了整夜的炉子。他说,‘手艺这东西,就像这炉子里的银,得经得住反复敲打,还得留个口子让新火进来’。”
坩埚里的银渐渐熔成金水,像一小团凝固的夕阳。老周用钳子夹起断镯的两半,让它们在金水里轻轻一碰——奇迹般地,断口处竟渗出层薄如蝉翼的银膜,把两半镯子连在了一起。“这是‘火焊’,”他吹了吹还在发烫的镯子,“师傅教我的最后一门手艺,说要用失传的古法,给老手艺接条活路。”
林溪看着镯子上重新弥合的纹路,那道断口并未消失,反而在火光下像道新生的叶脉。她忽然抓起画板,飞快地画下老周映在炉壁上的影子,旁边配文:“老炉子还能烧出新火星,就像残缺的莲瓣间,总漏着明天的光。”这时雨渐渐停了,月亮从云缝里探出来,照在工作室角落的老崖柏根雕上——那树根的天然豁口里,不知何时被老周嵌了片新錾的银叶,在月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下周市里有个非遗创新展,”林溪忽然合上画板,眼睛亮得像炉子里的火星,“我们把这只‘守心镯’拿去参展吧?就叫它‘断口处的光’。”老周捏着镯子的手颤了颤,指腹蹭过那道愈合的疤痕,忽然想起师傅临终前说的话:“水啊,别让老手艺死在咱们手里,要像这镯子,断了也要想办法,让光透进来。”
此刻炉子里的余烬还在簌簌落着,像极了那些埋在时光里的匠人故事。老周望着窗外初晴的夜空,觉得掌心里的断镯正在发烫,那是两代人未曾冷却的、想要把光留住的热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