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记得那天高速沿途的风景,阡陌交通,花木成畦。偶尔可以看到远处绵延的青山,还有基建最好的农村盖出来的一栋一栋漂亮的房子。他脑子里居然并未多想“爷爷死了”这件事,而是冒出来一些有的没的,比如——公众号上曾经有人戏称本省的农村为“国内小瑞士”。从高速上远远旁观,果然所言不虚。
爷爷死了,是在昨晚。或许是在他做梦的时候。但这个消息令他觉得很虚幻,纸上得来终觉浅,远远没有眼前看得见的“小瑞士”来得真实。
爷爷曾经也说过,晚年的时候他要回归农村,离开庭园小学分给他的四四方方的需要爬楼梯的小房子,去过陶渊明那样的日子。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宋志诚开车,宋羡坐在副驾一言不发。宋宁和杜嘉丽坐在后排。
杜嘉丽忙忙叨叨的,不知道在忙什么。一会儿拿出面包问宋宁和宋羡饿不饿,一会儿拿出保温杯问他们要不要喝水。
宋宁耳朵里插着耳机,捧着手机专心致志打着游戏,不时应付两句。而宋羡充耳不闻。
杜嘉丽忽然想起了什么,拿出自己的包翻了又翻,翻出一串红色的手串。给宋宁套在手上。
“你把这个戴好不要摘下来哦,小孩子奔丧容易沾染上不干净的东西的,一定不能拿下来。”她叮嘱宋宁。
宋宁摘下一只耳机:“这什么啊妈,我不要戴!”
杜嘉丽说:“这是朱砂,辟邪的,这几天我们还要去坟地,还要守灵,哦哟……你还是小孩子,我说了你不用来你爸爸还非要你一起来。你把这个戴戴好,千万不要摘下来。”
宋宁伸手把红色朱砂串摘了下来,塞回杜嘉丽的包里:“我不要戴!土死了!妈,我都快成年了,不是小孩子。你给我戴这个东西别人看到要笑话死我了。”
杜嘉丽重新把朱砂手串从包里拿出来:“他们笑话让他们笑话好了呀,小孩子撞邪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忘了你小时候……”
杜嘉丽欲说起宋宁小时候上坟归来发烧生病的往事,宋志诚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并未置喙什么。一直沉默的宋羡忽然开口:“他不戴就不戴,你可以安静一会吗?”
他的声音并不大,也不像是生气。但杜嘉丽却从中听出了一些威胁的意味,她霎时间不敢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害怕这个大儿子。如果他发脾气也就算了,但是他说话总是听不出情绪,让她不知为何总是有些心虚。
她把朱砂手串放在包里收好,宋宁抬头看了宋羡一眼,把耳机塞回耳朵里,继续打起了游戏。
爷爷的遗体以一种极度陌生的形态出现在宋羡的面前。
他已经穿上一套暗蓝色的寿衣,脸上的表情十分平静。但宋羡不认为这是爷爷,这是他第一次见到一具真实的遗体,原来遗体看起来如此空虚,像了无生气的容器。
反而是梦中的爷爷更像他的爷爷。那只手拍在他肩膀上的重量,一点都不像假的。
为了让宋志诚一家人在家中见到爷爷的“最后一面”,爷爷的遗体还未送去殡仪馆。奶奶早上发现爷爷的尸体已经发硬之后,赶来家里的姑姑已经拨打了120,并且联系了街道办事处开出了死亡证明。
宋志诚步履艰难地走进爷爷这个90平米的小家,宋羡和宋宁跟在后面,杜嘉丽尾随其后。
这就是宋羡从小到大生活了十四年的地方,宋羡梦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旧房子。爷爷的房间里有漆成枣木色的老式书桌,下面的抽屉总是上锁,里面装着一个铁质的饭盒,装着爷爷家的户口本、存折、党员证和各种重要票据。抽屉的钥匙和家门的钥匙被爷爷常年栓在自己的裤腰带上。
阳台上种着很好活的太阳花、含羞草、还有几盆驱蚊的薄荷。
傍晚时分,从阳台的窗外望向远方,就能够看到陈姣姣所说的,水晶之恋果冻般的粉红色夕阳。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间房子才是宋羡的故乡。
但还没等他好好感受这间房子的气息,就见到宋志诚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宋羡和宋宁吓了一跳。
宋羡受到惊吓,是因为他不习惯这种大开大合的姿势与情绪出现在他的面前。而宋宁却不小心被吓笑了。他并非没心没肺,只是对眼前的突发状况感到瞠目结舌,忍不住笑了出来。
只见宋志诚“咚咚咚!”磕了三个巨响的头,然后悲恸地大喊了一声:“爸啊!我回来晚了!儿子不孝!”
一时间,姑姑奶奶与爸爸哭成一团。
宋羡冷冷站在身后,并未被眼前的情绪感染,只觉滑稽。爷爷在时,他们早在就离开了岑州,并把自己也丢在这里十四年。
待到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他们也只是时不时买保健品,逢年过节在饭桌上拿出两只大红包来。一只递给爷爷奶奶,一只当着姑父的面递给姑姑。表面上自嘲自己“不孝”,家里多亏了小妹。实则是一种理直气壮地免责声明:我们在外面赚钱,你们收了好处理应多在父母身边多多照顾。
但宋羡此时没空想那么多,他意识到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他哭不出来。
他忍不住转头看了看宋宁,令他惊讶的是,原本与爷爷感情并不深的宋宁在看到爸爸姑姑和奶奶哭成一团后,表情也渐渐变得严肃,眼圈红了起来。
而此时此刻,他作为爷爷奶奶亲手带大的小孩,站在这里像一个不知所谓的怪物。
他只觉心内被生生挖去了一块,双腿虚浮,有什么东西永远地从他体内被抽走。但他的情绪却毫无波澜,泪腺像被冰封般无动于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