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州的水汽比北方得多,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河泥与茶香混合的味道。
薛七郎一瘸一拐,按照苏湄的指点,终于在河畔最热闹的渡口旁,找到了那间挂着“归雁茶棚”招牌的小小茶铺。
一个年过五旬、身形干练的妇人正在炉火前忙碌。
她便是陈三娘。
薛七郎走上前,低声道:“店家,讨碗热茶。”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将那块刻着“归雁”二字的木牌放在了桌角。
陈三娘的目光扫过木牌,锐利的眼神在他身上打了个转,随即若无其事地端来一碗热茶,压低了声音,用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的音量问:“苏家丫头……她还好吗?”
薛七郎点了点头。
夜深人静,陈三娘将他引入茶棚后方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的后舱。
舱内,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艄公正在擦拭他的船桨。
“老吴,”陈三娘对那艄公说,“明日顺流下泗州,捎个‘香客’。”
老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丝精光,他打量了薛七郎片刻,缓缓点头。
待陈三娘离去,薛七郎才从鞋垫夹层中取出那枚真正的蜡丸,郑重地交到老吴布满老茧的手中。
“老丈,此物关乎河北万千生灵,须亲手交予郭子仪郭令公的幕府记室,裴宽先生。切记,若中途遇任何凶险,宁可将它投入河心,也绝不能落入他人之手。”
老吴握紧了蜡丸,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而沉重:“我儿……三年前死在范阳戍边,尸骨无存。这笔账,我也想跟安禄山算一算。”
消息如风,顺着汴河南下,又逆着驿道北上。
三日后,恒州节度使府。
苏湄亲笔写就的短笺送到了赵襦阳的案头。
上面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有一幅简笔画:一只大雁在云端奋力南飞,下方是湍急的流水与顺风的旗帜。
雁己南飞,风顺水急。
赵襦阳握着那张薄薄的纸笺,许久未动。
紧绷了十几日的面容,终于缓缓舒展开来,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恰在此时,李嗣业身披甲胄,大步而入,声音洪亮如钟:“长史!井陉的新兵营,‘三段击’弩阵己然练成!末将敢担保,即便面对叛军最精锐的骑兵冲锋,此阵亦可一战!”
赵襦阳缓缓起身,在窗前来回踱步,目光投向遥远的南方。
他忽然停下,轻声问道:“嗣业,你说……郭子仪若是收到了信,他会信吗?他会信我这个昔日的政敌,会冒着天大的风险,为他送去军情?”
李嗣业没有丝毫犹豫,慨然答道:“忠臣之心,或有派别之见,但为国之念,天地可鉴!令公乃当世名将,必能明辨是非!”
赵襦阳却摇了摇头,望向南方天际的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
“我所求的,并非是让他信我。我只求他……在接到这份真假难辨的情报后,能多一丝警惕,多一分准备。”
他轻声低语,像是在对自己说:“宁可备而不战,不可战而无备。”
窗外,持续了数日的风雪终于停歇。
天色放晴,冬日的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斜斜地照在城头那座新铸的烽火台上,冰冷的铁器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宛如一柄刚刚出鞘的利刃,锋芒毕露。
赵襦阳沐浴在这久违的阳光下,心中的一块巨石仿佛也随之落地。
他转过身,神色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对身旁的亲卫下达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关的命令。
“去,把王忠嗣老将军当年用过的那间密室,清理出来。”
那间密室,自王忠嗣蒙冤离世后便被封存,至今己近十年,门上积尘盈寸,从未有人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