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残雪,掠过河阳旧垒斑驳的墙垣,发出鬼哭般的呜咽。
赵襦阳并未在渡口久留,冰封的河面如同一面破碎的镜子,映不出任何人的命运。
他率亲卫绕开驿道,在夜色掩护下返回了恒州。
三日后的深夜,一枚用蜂蜡封固的竹管,经由数道隐秘的渠道,被送到了帅府书房。
烛火之下,薛七郎小心翼翼地剖开竹管,取出的并非密信,而是一卷粗糙的炭笔画。
画纸的材质是揉搓过的桑皮,显然是仓促间就地取材。
上面的线条却精准得令人心悸,李光弼大营的每一座营帐、每一处哨塔、每一道壕沟都清晰可辨。
粮仓的位置被三个粗重的圆圈重点标出,而在一片密集的帅帐群落之下,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被画上了一个方框,旁边注着三个小字:议事地穴。
这己是价值连城的军情,但真正让赵襦阳瞳孔收缩的,是图末那行潦草而颤抖的小字:“将军夜哭,书三焚三写。”
焚烧三次,又重写三次。李光弼在犹豫什么?在挣扎什么?
薛七郎将图纸翻过一面,准备收起,却蓦地“咦”了一声。
图纸的背面,竟有大片模糊的黑色印记,细看之下,是用烧焦的木炭硬生生从某张文书上拓印下来的。
字迹残缺不全,却依旧能辨认出那惊心动魄的内容。
“废节度虚衔,设将议院,河北军政,由院内公议三年一选,能者上,庸者下凡功臣之后,不得世袭其爵,与民同罪”
标题的位置,西个大字虽己模糊,却如烙铁般烫人眼目——《河北新政纲要》。
署名人,韩守拙。
“疯了!”薛七郎倒吸一口凉气,声音发紧,“他们不是要割据,他们是要在河北另立一个朝廷!”
赵襦阳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缓缓摇头,目光深邃如渊:“不,七郎,你看错了。他们不是要造反,他们是要改天换地。”
他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压抑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薛七郎依旧愤愤不平:“说得冠冕堂皇,不过是为他们自己谋私!什么将议院,还不是他们几个说了算!”
“不可轻蔑其志。”赵襦阳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韩守拙,当年科举不第的寒门士子,如今执笔要定国策;李光弼,功高震主却备受猜忌。这天下,有多少个韩守拙,又有多少个李光弼?这纲要,不是写给朝廷看的,是写给天下所有心怀怨愤的人看的。积怨成火,足以燎原。”
他猛然停住脚步,切记,只可听,不可辩,更不得打压。”
与此同时,在李光弼大营深处那阴冷潮湿的议事地穴内,史官柳青正面对着一盏昏暗的油灯,面前是她呕心沥血编撰的《中兴将录》草稿。
韩守拙站在她身后,语氣温和却不容置喙:“柳史官,安史之乱的平定,乃是诸将同心协力之功。史书当为后世垂范,‘鱼朝恩掣肘,致痛失良机’此条,未免有伤同袍情谊,还是改为‘诸将协力平贼,克复两京’为好。”
柳青握着笔的手微微颤抖,她抬起头,清瘦的脸上满是倔强:“史官的笔,录的是真相,不是人情。若史书尽由胜者涂抹,千年之后,后人何以知天下兴亡之真相?”
韩守拙脸上的笑容淡去,他轻轻拂过书稿,如同拂去一点灰尘:“真相?柳史官,当新的秩序建立,我们所写的,便是新的真相。”
当晚,柳青趁看守松懈,将最关键的几页原稿用更小的字迹抄录在几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上,小心地卷起,藏入了自己厚重的发髻之中。
她寻了个机会,将发髻中的密信交给了每日为她送饭的一名老卒,含泪请他务必寻机送出大营。
然而,那老卒还未走出营门,便被鱼承恩的亲兵队截住。
他们像搜寻猎物一样,粗暴地从老卒身上搜出了那卷桑皮纸。
在无数双冷漠的眼睛注视下,老卒被当场活活鞭笞至死,尸体被随意地拖向了营外的乱葬岗。
这一幕,恰好被角落里负责修补营栅的陈燧看在眼里。
他认得那个老卒,也看到了柳青被两名士兵粗暴地押回地穴。
入夜,他借着巡夜的间隙,冒死潜入地穴附近,用随身携带的半截炭笔,在通往地穴的一处隐秘墙缝中,刻下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
那是阿鸢曾教过他的“织锦密码”变体,外人看来只是一团杂乱的划痕,但在懂得解码的人眼中,每一个交错和转折都代表着特定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