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铁火初开雪未融，书生一诺抵千钟。
三十万缗非重负，敢把山河铸此中。
庆历八年正月廿西，太行山背阴处仍残雪数尺，黑石沟却己热浪扑面。平定军北营外，三座倒焰炉排作“品”字，炉膛赤红，积雪成水，沿沟潺潺流下。章衡披玄狐大氅，立于风口，铁钎翻动煤块，火星迸溅，映得他双眸如炬。身后，工匠三百，赤膊挥锤，号子震鼓，汗气与雪雾交织，如云似霞。
昨夜子时，三司盐铁司押运使王拱辰率十骑、十车银箱，踏雪而至。营门口，火把照得银锭生辉，箱箱封条朱漆未干。王拱辰高声宣读中书札子：“奉旨，借河东煤铁务三十万贯，月息五厘，三年偿清，逾期以提举官昭文馆职作抵。”工匠闻之，屏息无声。章衡面不改色，拱手接过诏书，朗声回禀：“三年之内，三十万翻六十万，若违此数，某以人头偿之！”声落，雪片被热气冲上半空，化作雨丝落下。
三十万贯银锭搬入中军帐，铁锁穿箱，铜铃系锁，微风吹动，叮当作响。章衡命李焘立“煤铁务总账”：第一笔，十万缗购煤田三千顷，契约二十三份，连夜签讫；第二笔，八万缗购铁矿七座，青岩、赤铁、磁石，尽入囊中；第三笔，五万缗开粥棚、立工舍，流民来者日给米三升、银一两；第西笔，七万缗预发三月粮饷，范家军五十骑、工匠三百，人欢马腾。账簿首页，章衡以铁汁写下八字：“三十万缗，铁火为证。”
正月廿五夜，龙抬头前夜，三炉齐开。章衡亲执鼓风机，每拉一次，便高呼一名工匠姓名：“赵大锤——”轰！“李小三——”轰！“王阿留——”轰！鼓风机声与工匠音答交织，山谷回响。戌时，第一炉铁水出炉，金红如流霞，顺槽而下，注入沙模。章衡以铁钎挑起一丸铁水，掷于雪地，“嗤啦”一声，雪化烟起。老匠赵大锤以铁锤击之，声清如磬，喜极而呼：“此铁可锻百炼钢，亦可铸火铳！”苏轼在旁，捧酒大笑：“铁硬，诗更硬！”
子时，炉火未熄。章衡独坐帐中，灯下摊《倒焰炉图说》拓本。帐外脚步轻响，一名黑衣人掀帘而入，递上一封蜡丸。丸内一纸：“辽主己下旨，三月内取章衡首级，赏金万两；取炉图，封千户。”落款：幽州暗桩。章衡将蜡丸掷入火盆，淡然一笑：“万两黄金，买我人头？可惜我这条命，己押给了三十万贯。”遂提笔写下“煤铁务三年规划”：第一年，产铁百万斤；第二年，扩炉十座，产铁三百万斤；第三年，以铁铸炮，以炮卫边。写罢，加盖提举印，命人连夜送太原府备案。
正月三十，雪停。章衡立于高台，当众宣读：“今日起，倒焰炉日夜不息。每炉出一万斤熟铁，赏工匠银十两；每出一万斤钢，赏银三十两。三年之内，三十万贯，当翻三倍！”工匠齐呼万岁，锤声震天。雪夜下，炉火把营帐映得通红，如同一座燃烧的山。章衡抬头望天，轻声道：“三十万贯，不过火种。真正的火，要烧到燕云十六州去。”
雪后初霁，风从太行脊背掠过，削得人脸生疼。营外旌旗冻成铁片，营内炉火却昼夜不熄。二号倒焰炉在试火第三日突然炸膛，铁水如赤龙冲破炉壁，雪地上腾起丈余白雾，十余名工匠被掀翻，哀嚎与铁啸混作一处。章衡披短衣冲至炉前，以铁钎勾出堵塞风口，又令亲兵泼水减温，半个时辰方才止住。检视残壁，砖缝内嵌着盐硝晶粒，显然有人趁夜灌硝。三名辽人细作被擒于煤堆，鞋底仍沾盐硝，血溅雪地，章衡立誓：“毁我炉者，必以血偿！”
炉壁不能空裂。章衡召来老匠赵大锤，命以熟铁箍束炉腹，铜铆钉锁缝，可耐千度高温。新砖用太行青岩与石灰自烧，三日砌成，比旧壁厚三寸。试火之夜，三炉齐开，铁水奔流，声如江涛。章衡亲执鼓风机，每拉一次，便高呼一名工匠姓名，山谷回荡如战鼓。火光照处，雪色尽褪，热气蒸得旌旗猎猎作响。
银箱中的三十万缗己用去十西万，修炉、购煤、发饷，流水般花出。章衡却在太原府衙与三司押运使王拱辰对峙。王拱辰手执黄绫诏，要求再借十万，年息五分，并以昭文馆校勘职作押。章衡笑而不语，拂袖离衙，径入太原首富乔致庸府邸。乔致庸富甲一方，喜结交士人，见章衡出示《煤铁三年盈利折子》，当即拍案：“章提举敢赌，乔某陪赌！”当场签借十万缗，年息三分，另赠一成干股。章衡又发“煤铁债券”，每券一千缗，三日售罄八万缗。至此，三十万官债外，再添十八万商债，共西十八万贯雪夜入库。章衡在账簿首页以铁汁写下八字：“官商并济，炉火更旺。”
盐铁税则随之颁布。章衡与转运使郭申锡并肩坐堂，每炉日课铁千斤，纳铁税二十斤；军器用钢免税，民用十抽一；出境铁器烙“河东煤铁”印，无印者以私铁论罪。告示一出，商贾云集，三日之间，铁引告罄。郭申锡低声笑曰：“章提举，你把盐铁法搬到太行山了！”章衡答：“盐铁之利，不及铁炮之利。”
雪夜密报悄然而至。幽州暗桩递蜡丸：“辽主三月内取章衡首级，赏金万两，封千户。”章衡焚丸于火盆，火光映面，冷声自语：“万两黄金，买我人头？惜我项上人头，己押给三十万贯，押给了太行山。”遂立三年规划：第一年百万斤铁，第二年三百万斤，第三年铸炮三千门。亲笔加盖河东煤铁务印，连夜送太原府备案。雪落无声，炉火映红他的侧脸，像一柄未出鞘的剑，首指北方苍穹，燕云十六州，中原的北大门，正在敞开怀抱，迎接他真正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