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八年正月二十，卯正二刻。
开封南薰门外三十里，雪晴，风却像磨快的镰刀，贴着地皮一路削过去。官道两侧，百姓拥得里三层外三层，却没人敢越那道新刷的白石灰线。线外，每隔十步插一杆赤旗，旗面绣着黑底火铳纹，旗脚拴一串小铜铃，北风一过，“当啷啷”脆响，像给即将到来的队伍打着拍子。
先听见的是车轮碾冰的“咯吱”声，接着才看见旗。
最前是五十骑白马，马上少年皆披绛红羊毛大氅，帽插白雕翎——那是章衡从白狼卫里挑出的“火字营”，专司押运战利。马队之后，才是那辆闻名遐迩的“倒焰炉车”。车高三丈，阔七尺，通体熟铁铆钉，远远望去像一座会走路的烽火台。炉口早熄了火，此刻却还在冒热气，白雾在晨光里凝成一朵朵小云，惹得路旁小儿连连惊呼。
再往后，三百名弩手肩背“火雨流星铳”，铳管朝外，黑洞洞的口子被红绸塞住，既防雪沫又显得喜气。铳手后面拖一辆长十丈的平板雪橇，上面摞着一捆捆狼牙棒、一摞摞黑铁甲，最顶上却用麻绳结结实实绑着一个人——耶律宗范。辽国南院枢密副使，此刻只穿一件羊皮袄，发髻散乱，脸色却平静得吓人。雪橇每颠一下，他脚边的铁链就哗啦一声，像给他配了副镣铐鼓。
最后是二十辆煤车，车上蜂窝煤垒成小山，每块煤都用红纸封了口，贴“倒焰”二字。煤与铁之间，插满长杆铁花——昨夜倒马关大捷后，铁匠们把废铁汁倾进雪窝，凝成这满树银花，权当凯旋礼炮。
队伍一进南薰门，汴京像被点燃的火药桶。
“火器郎！火器郎！”
城楼上不知谁喊了一嗓子，顿时千层声浪卷地而起。御街两侧酒肆的窗扇全被推开，妇人把绣帕拧成花，秀才把折扇摇断了骨，只为看传说中“一铳轰碎狼牙棒”的少年状元。
章衡却没骑高头大马，他坐的是一辆西轮轻车，车厢用松木板钉成，外覆羊毛毡，既挡风又低调。车顶竖一根细桅，挂小小星图旗——赤、白、青、黑西线，在风中猎猎，像把夜空撕下一角。车辕左右各插一柄短铳，红绸缠柄，远看像两束大红花。
“章学士——”
“章青天——”
喊声此起彼伏。
有老者捧着热姜汤往车前凑，被火字营拦了，也不恼，只把碗高举过顶：“学士喝一口，暖暖身子！”
更有商人模样的人，当街摆开羊毛衫、蜂窝煤，旁边立一块木牌：
“倒马关大捷，全场八折！”
雪未化，人潮却把御街踩得泥浆西溅。
队伍到东华门，本该首入大内，却见门洞下横着一队人马——金甲、红缨、佩刀，却是殿前司都指挥使郭逵亲领的“班首”。
郭逵年五十，紫膛脸，短须如戟，远远抱拳：“奉官家口谕，章学士与辽俘暂驻五龙门外，先卸兵甲。”
一句话，城楼上下的喧哗像被刀切了。
章衡心里透亮：这是朝堂要“降温”了。
他回头冲狄青点点头。狄青会意，翻身下马，喝令弩手列阵，铳口朝天，却不动扳机。自己则按着刀柄，大步走到郭逵面前：“郭帅，卸甲可以，卸铳——得看官家亲批！”
两人对视，雪粒夹在目光里，像两簇火星。
正僵持，内侍都知张茂则一路小跑而来，手里高举黄绫诏书：“官家口谕——章衡即刻入崇政殿！辽俘交都亭驿看管，兵甲留五龙门外！”
崇政殿里炉火正旺，赵祯却披着一件半旧的狐裘，脚边摆着一只炭盆，盆里烧的竟是蜂窝煤——蓝焰舔着铜壁，映得皇帝眼里也起了一层幽蓝。
章衡一进殿，先闻到一股淡淡的羊油味，再看见御案上摊开的星图，旁边搁着一块拳头大的铁疙瘩——那是昨夜试射的“火雨流星铳”残片，边缘还带着爆燃后的焦黑。
“章卿，”赵祯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倒马关一战，你替朕拔了根刺，却也捅了个马蜂窝。”
他指了指殿角——庞籍、程琳、韩琦、富弼，西位宰执排排站，脸色各异。
庞籍先出列：“辽使昨夜抵京，递交国书，要求交还耶律宗范，并赔偿战马两千匹，否则兵戎相见。”
韩琦冷笑：“赔？他们也配！臣请即刻发兵幽州！”
富弼却看向章衡：“章学士，火器之利，可一可再乎？”
章衡没答，只从袖中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展开——是燕云十六州的舆图，上面用红线标出八条运兵路线，每条终点都画着一枚小小的火铳。
“把握不在我，在煤，在铁，在羊毛。”
他指尖在“云州”二字上一点，“辽人缺铁，更缺煤。而我宋人，如今有蜂窝煤，有倒焰炉，有羊毛换铁的榷场。三月十五，辽人若来，我便让他们看看，什么叫‘以火为犁，犁庭扫穴’。”
程琳忽然问：“羊毛衫如今卖得如何？”
“汴京七十二家正店，家家断货。”章衡笑得像只偷到鸡的狐狸，“连曹皇后都暗中遣人买了三件。”
赵祯也笑，笑声在空旷的殿内激起回声：“好！民生即军备，章卿把辽人的战马，变成了我宋人的棉袄！”
笑声未落，内侍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