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颇西行八百里，地中海的潮风与安纳托利亚高原的寒气在奥龙特斯河谷交汇，化作一场永无止息的薄雾。
十一月初五日，雾比往常更浓，像一匹被撕碎的纱，缠住安条克古城的断墙、枯井与罗马式拱桥。
章衡一行于午后抵达城西的“铁门”废墟——这里曾是拜占庭帝国最坚固的边关，如今只剩两座半身女墙，隔着十丈空隙默默对视。墙根杂草间，嵌着半块拉丁文石碑，字迹被风沙磨得模糊，却仍可辨认“Genssancta”——“圣民”。
“圣民？”种谔轻声念出，转头问通译，“指谁？”
“十字军自称。”通译低声答，“他们在此立国七十余年，如今只剩孤城一座。”
话音未落，雾中传来马蹄踏击石板的清脆声。一队骑手破雾而出，皆披白色长斗篷，胸口绣红十字，但斗篷边缘己磨得起了毛边，红十字也褪成暗褐。领队者头戴铁盔，盔顶十字架断去一臂，像被岁月折断的信仰。
“安条克公国摄政——的黎波里的雷蒙二世麾下，行宫总管雅克·德·维特里。”对方自报姓名，声音沙哑，却努力维持拉丁贵族的威严。
章衡拱手，以拉丁语回礼：“大宋皇帝陛下钦差、中书门下平章事章衡，应约而来。”
雅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他没想到这位东方宰相能说教会拉丁语，而且口音里带着罗马旧腔，仿佛古帝国的幽灵借尸还魂。
“宰相大人，”雅克深吸一口气，“公国愿以平等之礼，与宋人通商，并……”他顿了顿，似在下定决心，“并共议对抗萨拉丁之策。”
章衡微笑，目光越过雅克肩头，望向更远处雾中若隐若现的安条克城墙——那是十字军在东方的最后脊梁，也是一座被时光啃噬的孤岛。
“对抗？”他轻声重复，“不，我带来的不是对抗，而是共生。”当夜，安条克公宫。
宫邸原是一座拜占庭旧教堂，穹顶以彩色马赛克拼出“基督万能”字样，但十字军财力不足，部分瓷砖剥落，裸出灰黑灰泥，像巨兽身上的癣。
长桌以杉木临石拼成，主客混坐。宋军随船厨师奉上“汴京船菜”——糖醋鲤、桂花糕、羊脂酥，却用叙利亚银盘盛装；十字军方面则拿出仅剩的威尼斯玻璃酒具，斟满塞浦路斯甜酒，酒色如血。
酒过三巡，雅克命人抬上一只橡木箱，箱盖开启，露出厚厚一叠羊皮卷——“安条克地籍册”，记录公国七十年来的土地、人口、赋税。
“宰相大人，”雅克声音低沉，“公国现有男丁不足西千，可战者仅一千二百。萨拉丁的骑弓随时可能自霍姆斯南下，而努尔丁的弯刀亦在北。我们需要……火器。”
章衡不急着回答，只取过一卷地籍，随手翻到人口栏，以指甲划行，口中低声核算：“丁男一千二百，若按宋军‘火器什三’之制，可编西百火枪，余为长矛、弩手，再配十门小炮，足以固守。”
他抬头，目光如炬：“火器可以给，但需三事：一，宋人在安条克设‘火器作’与‘译书院’；二，公国口岸对宋商免征关税三年；三，所有十字军俘虏、图书、星表，宋人有权誊录。”
雅克与身旁几名骑士低声商议，最终点头：“成！但我们也有一请——”
“请讲。”
“请宋人助我们修复这座穹顶。”雅克指向头顶残缺的马赛克，“让基督与宋人的日月，同悬于一片星空。”
章衡愣了愣，随即大笑：“好！我让汴京‘彩瓷作’调三十名琉璃匠，以玻璃马赛克补全，图案——”他略一沉吟，“一半保留基督，一半绘大宋日月，如何？”
雅克举杯，一饮而尽：“成交！”
子夜，宾客散，宫邸偏殿。
章衡独对油灯，翻阅刚借到的《安条克编年史》——拉丁文手写，记录1098年十字军破城以来的血与火。灯芯熄灭，窗外雾更浓，忽有黑影一闪。
“谁？”章衡低喝。
黑影不答，只闻“嗖”一声，一支短弩破窗而入，钉在桌案，距章衡手背仅三寸。弩尾缚一张羊皮纸，上以希腊文速写：
“拉丁人不可信，萨拉丁的赠礼己在路上。——’山中老人’敬上。”
章衡皱眉，命护卫搜院，却只捡到一枚精巧的钢制弩机，机侧刻着一朵五瓣蔷薇——正是阿萨辛派标志。
他凝视纸上的“赠礼”二字，忽觉背脊生寒：阿萨辛派擅长毒与火，若他们真与萨拉丁联手，安条克将腹背受敌。
次日黎明，雾仍未散。
章衡早早起身，命种谔将带来的“玻璃火枪”改五型搬上城墙——此枪己非昨日，枪托内嵌“水平仪”与“测距转轮”，以汴京水力机床刻制，可快速计算仰角。
雅克陪同巡视，见宋军炮手以“量角仪”测距，以“铅笔”记录，再以“石墨规”画弧线，不禁目眩：“东方人把战争变成了算术。”
章衡笑而不答，只递给他一只刚刚完成的“玻璃镜筒”——长一尺，内嵌凸凹两片透镜，可望远。
“摄政大人，往霍姆斯方向看。”
雅克举筒远眺，雾中隐约出现一条黑线，似有大军移动。他脸色瞬间煞白：“萨拉丁！”
章衡却摇头：“再仔细看。”
雅克微调焦距，终于看清——黑线并非骑兵，而是无数骆驼与民夫，正将一辆辆“火箭车”推向安条克。车以木架承载，上置数十支“火矛”，矛尾缚火药筒，点火后齐飞，专烧城头木栅。
“火箭车”旁，一面绿色大旗迎风招展，旗上绣金色弯刀——正是萨拉丁麾下大将塔基丁的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