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浓稠的墨汁，沉沉地泼洒在凉州边境的荒原之上。
没有星光，没有月色，只有远方羌人营地里几堆篝火残存的微弱红光，在无边的墨色里挣扎闪烁，勾勒出低矮帐篷模糊起伏的轮廓。
空气里弥漫着干草、牲口粪便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腥膻气息。
段颎伏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脸颊紧贴着粗糙的砂砾和枯草的断茬。
他只有十七岁，骨架尚未完全长开，一身崭新的皮甲套在身上，空落落的，带着生涩的僵硬感。
但此刻，这具年轻的身体却像绷紧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积蓄力量，血液在耳中奔流，发出擂鼓般的轰鸣。
他用力吸了一口混杂着泥土腥气的夜风，试图压下胸口那团因初次临阵而猛烈撞击的火焰，那火焰烧得他喉咙发干，手指在紧握的环首刀粗糙木柄上微微颤抖。
“怕了？”
一个刻意压低的嘶哑嗓音贴着地面传来，带着粗粝的砂砾感。
段颎偏过头，黑暗中只能勉强分辨出身边那汉子模糊的轮廓，像一块久经风霜的磐石——那是什长赵铁头。
“不怕！”
段颎的声音从紧咬的齿缝里迸出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倔强，却掩不住一丝紧绷的颤音。
他下意识地将那柄沉甸甸的环首刀又握紧了几分，冰冷的刀柄硌得掌心发痛。
这是他父亲——那位早己故去的老校尉，留给他唯一的遗物。
“嘿！”
赵铁头无声地咧了咧嘴，露出黄黑的牙齿，那笑容在黑暗中显得有些诡异。
“头一回见血，腿肚子不转筋就是好种。”
“记着，待会儿跟着老子，刀往脖子、心窝这些软和地界招呼，别跟铁片子硬碰。”
“羌狗凶得很，莫要手软，你手软，他就咬断你的喉咙！”
段颎用力点了点头，黑暗中，他能感觉到赵铁头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正盯着自己。
他再次深深吸气，将肺里灌满冰冷的空气，试图把那份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悸动压下去。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前方那几点摇曳的篝火，那火光映照下影影绰绰的羌人身影，像皮影戏里的鬼魅。
夜风拂过枯草，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长得令人窒息。
段颎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撞击的声音，咚，咚，咚，像是战场上催命的鼓点。
就在他几乎要怀疑这夜袭是否还会发生时，远处，极遥远处，一声尖锐凄厉的骨哨声骤然划破死寂！
“杀！”
赵铁头喉间滚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那声音不大，却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
他魁梧的身躯从地上一弹而起，像一头被激怒的蛮牛，首扑向离得最近的一处篝火！
段颎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气“轰”地一下从脚底板首冲头顶，几乎将他整个人点燃。
什么恐惧，什么僵硬，瞬间被这血气冲得无影无踪。
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双腿蹬地，整个人像离弦之箭，紧随着赵铁头那道模糊却悍勇的背影，冲了出去！
脚下的枯草和碎石在急速的踩踏下发出碎裂的呻吟。
冰冷的夜风如刀割面，灌满了他的口鼻，噎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视线在剧烈的奔跑中摇晃模糊，只有前方那越来越近、越来越亮的篝火，像地狱的入口，散发着灼人的光和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