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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她热度才褪去,一觉沉沉地睡到了中午。方宜醒来时,床边的人换成了闺蜜金晓秋,她说郑淮明天还没亮就赶最早的一班火车回南城了。

床头柜上放了一沓薄薄的稿纸,方宜翻开,上面是他将厚厚一本艺术史整理成了十几页的笔记。每一个字都是手写的,还用黄色荧光笔标出了重点。

那一年元旦,年少时的郑淮明来回坐了十六个小时火车,只为陪生病的她一晚,却连一句新年快乐都没有来得及说。

思绪从那纯白的回忆中拉扯回现实。

“为什么……”郑淮明的脸色有些灰败,眼底是难以掩饰的压抑和隐忍,“现在……就成了负担?”

十六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北川到碧海近千里的车程。手写的密密麻麻的艺术史笔记,电视台千金难买的项目申报表……

明明那时的方宜那么喜悦,抱住他时眼里是亮晶晶的光和爱意。

他只是在用一如当年她喜欢的方式,竭尽所能地爱她。

郑淮明的质问如此悲戚,方宜自嘲地笑了一下,想要扶他的手也彻底插回了口袋。她淡淡地开口:“这你还不明白吗?”

小路尽头的一盏路灯忽明忽暗,随即彻底黑了下去。

方宜一字一句道:“那是因为,当时我还喜欢你。”

同样的付出,还爱着的时候,是感动和欣喜。不爱了,就成了压力和负担。

郑淮明死死地咬住嘴唇,抑制住痛吟,心脏无声地痉挛着,似乎有一根冰锥胡乱在五脏六腑中搅动。神经疼到麻木,反而生出一丝飘忽的清醒,就像灵魂脱出了肉体,悲悯地俯视着他。

郑淮明仿佛没有听见方宜说的话,喃喃道:

“外面冷……你早点回去吧。”

方宜垂下眼帘,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攥着她的心,迫使她回避悄然蔓延出的细微震颤:“如果太累了,就找李栩帮你调班再休息一晚吧,你这样高速开车不安全。”

这句关心疏离得宛如一个普通同事。

“我……”郑淮明眼神黯淡下来,撑了一把椅子,竟站了起来。如果她不在乎,他的自尊让他绝不愿用这副残破的身体来博得同情,“我就不送你了。”

这一刻,他低头对她笑了一下,今夜方宜才第一次看见他的眼睛。漆黑的、潮湿的,轻微的失焦,好像一个无底的黑洞。

她眉头微蹙地看着郑淮明径直走向轿车,他意料之外地没有回头,她喉头想劝他的话也就没能再说出口。他利落地打开车门,上车,红色的尾灯很快消失在窄路尽头。

方宜没有很快回小院,而是独自朝海边走去。

没有戴围巾,衣领敞开着,来自水面的风拂过脖颈,带来细微的颤栗。黑色的海面吸去了所有情绪,方宜久久伫立,只感到这风好似穿透了身体,胸口生出一个巨大的空洞,风全都从这个洞里穿过去……

另一边,黑色的轿车驶出五分钟,终还是一个急刹停在路边。

郑淮明伏在方向盘上,急促地喘着气,冷汗淋漓。他抖着手从副驾驶的置物箱来回翻动,力气太大,哗哗作响,里面的驾驶证、文件夹、纸巾都掉落在地上。

终于他摸到一个小药瓶,往手心倒下好几片。数也没数,仰头叩进口中,混合着咬破嘴唇的血迹咽下去。

轻微的血腥味有些令人反胃,郑淮明脱力地靠在椅背上,抬手揪住胸口的衬衣,艰难地吞咽了几下。他的脸色煞白,偏偏嘴唇上沾着丝丝缕缕的鲜红,隐在一片黑暗中,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

最终,他还是找了代驾,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坐进驾驶室,轿车稳稳地驶入高速公路。

郑淮明靠在后座冰凉的窗玻璃,强忍着不适,身体不住地下滑。寂静的车厢里,就连空调发动机的响声都压不住他杂乱粗重的呼吸。

代驾司机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后方的人,这个年轻的男人气质出众,看起来非富即贵,却病成这样也要连夜赶往北川的医院。

车程少说要四个小时,司机尝试劝道:“您还好吧?碧海这边也有几家医院是二甲,不一定要去北川,要不要给您掉头回去?”

“不用……去北川。”郑淮明阖上眼睛,不欲再说话。司机只好加快了油门,生怕这人在路上出什么事。

强效止疼片逐渐发挥药效,疼痛减缓,但副作用带来的思维停滞和眩晕如影随形。郑淮明无力地仰靠着,竟有一丝庆幸,这迟缓的思维让他无力再去品味刚刚的对话。

可即使如此难受,郑淮明也不愿意躺倒在后座上,右手紧攥着车门把手,硬撑住发软的身体。内心里始终有一条弦紧绷着,告诉他,他不能,也不配松懈。

涣散的意识中,郑淮明好像又看到了那张少年的脸。他一头乌黑的短发,眉目清澈如明镜,单薄瘦弱的身子陷在病床里,眼睛笑起来却像月牙般:哥,十八岁是很重要的生日!你想要什么礼物?

可画面一转,同样的病房,窗外乌云密布,充满了阴沉和极致的压抑。病床上空空如也,花瓶打碎在地,灿黄的向日葵如垃圾般凋零,花瓣混着水渍和脚印躺在地上。

有一个陌生的女孩跪在地上掩面哭泣,她的目光饱含怨恨和痛苦,幽幽地望向他。她的声音如刺刀般尖利,哑得听不出原本的嗓音:是你把郑泽害死了!你怎么配还好端端地站在这里?他闭眼前最后一刻都在喊哥哥……你怎么配?!

话音未落,郑淮明猛然惊醒,有一瞬的窒息,随即大口地喘息着。心脏传来的刺痛比疲倦更甚,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正坐在轿车里,在前往北川的高速公路上。道路两旁都隐在浓郁的黑暗中,时不时有其他车辆的灯光一闪而过。

他缓了一会儿,抬手按下车窗的按键。寒风涌入车厢,迎面而来,郑淮明轻轻地闭上了眼睛-

自那天以后,郑淮明的状态明显有了变化。他仍然偶尔会驱车来碧海,但也只是陪苗月玩一会儿,向当地医生询问病情,和退回了方宜点头之交,仿佛真的只是医生和病患家属的关系,没再有进一步的行为。

他又变回了那个亲切有礼、温润如玉的郑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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