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点银光仿佛给妇人注入了些许活气。
她黯淡的眼中倏地亮起一丝微光,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银子,紧紧攥在手心,连声道:“哎!哎!客官稍坐,这就去!这就去!”说罢,脚步竟也轻快了些,急匆匆地转入了后厨。
粗粝的碗碟磕碰声里,几人草草动筷。
唯独小凉蓠缩在条凳边缘,瘦小的身体几乎要嵌进椅背的阴影里。
她死死低着头,喉咙却不受控制地滚动着,拼命吞咽着唾液,那食物蒸腾的热气和香气像无数小钩子,撕扯着她空瘪的肠胃。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鼓起一丝微末的勇气,飞快地抬起眼皮,偷偷扫视着眼前几人——那两位面容酷似仙子的双胞胎姐姐,美得让她不敢直视;旁边那个抱着棍子和剑、叫云穗的女孩,虽与自己年纪相仿,却皮肤白皙,眼神清澈,像是从未染过尘埃。
她下意识地将自己那双布满冻疮裂口、指甲缝里嵌满泥污的小手,更深地缩回破麻衣的袖筒中,仿佛这样就能藏起那份格格不入的肮脏与窘迫。
柳昭华的心思何等细腻。
她夹起一大块油亮亮的肉片,轻轻放进凉蓠面前那只空荡荡的粗陶碗里,声音放得极柔,生怕惊飞了受惊的鸟儿:“饿坏了吧?快吃,趁热。”
凉蓠浑身一颤,像被这突如其来的善意烫了一下。
她迟疑地、极慢地伸出那双乌黑皲裂的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竹筷时,如同被针扎般瑟缩了一下。
她飞快地偷瞄了一眼其他人,见无人投来嫌恶或阻止的目光,才猛地用筷子夹起碗里的肉片,几乎是囫囵塞进了嘴里。
粗糙的肉片在口中只象征性地嚼了几下,便被她那早已被饥饿磨得失去耐心的喉咙,贪婪地吞咽了下去。
味觉的刺激像一把钥匙,骤然拧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日,凶神恶煞的官兵踹开了她家摇摇欲坠的柴门,如狼似虎地冲进来,铁钳般的大手不由分说就拖走了拼命挣扎的爹爹,说是“前线告急,征召壮丁”。
娘亲哭喊着扑上去阻拦,却被一个官兵狠狠推搡在地,额头撞在冰冷的石灶上,鲜血直流。
紧接着,那些披着官皮的豺狼,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狞笑着翻箱倒柜,将家里仅存的那点过冬口粮和娘亲藏在瓦罐底下、准备作为进城费的一小堆铜板,尽数搜刮一空!
娘亲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最后的活命钱粮被夺走,呕出一口血沫,眼中最后的光也熄灭了。
秋风席卷时,娘亲带着伤和绝望,终究没能熬过去。
兽潮降至,村里人都来城镇寻求庇护,她只能用破草席裹住娘亲冰冷僵硬的身体,一路磕磕绊绊拖到城墙下,在无数难民惊恐嫌恶的目光和驱赶声中,像条被唾弃的野狗,跌跌撞撞地被逼到远离城墙的角落。
她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尝过热食的滋味了,全靠那张藏在娘亲冰冷发臭的身上、早已爬满绿霉的硬饼子,一点点抠下来,混着露水,才勉强吊住一口气。
城外的难民,谁不是各有各的血泪?
若非是嫌她娘亲的尸身晦气,连那张发霉的饼,也早被翻出抢走了。
见凉蓠依旧只敢小口扒着碗里的白饭,柳昭华便耐着性子,将桌上稍软烂些的肉糜、菜蔬,一筷子一筷子仔细夹到她碗中,声音轻柔得如同哄劝幼鸟:“慢慢吃,不急,公子不会让你饿着。”
小李草草扒拉了几口饭菜,便撂下了筷子。
那粗粝寡淡的滋味实在引不起他多少食欲。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缩在柳昭华身侧、正小口吞咽的凉蓠。
小姑娘身上确实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一股混合着汗酸、泥腥和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隐隐飘散开来。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察觉到云穗和柳月华也停下了进食,只是抱着碗筷看凉蓠狼吞虎咽。
行善归行善,但这并不意味着就得捏着鼻子忍受腌臜,能够尽量照顾到受助者的尊严就已经是大善了。
当初的云穗虽然也脏,但他也没干净到哪去,而且真没这么臭。
他向来觉得,那些所谓“亲民”的领导,故意往灾民堆里一钻,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再挤出几滴眼泪,摆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呵,惺惺作态,简直令人作呕!
不过是忽悠百姓的伪君子罢了。
“你们慢慢吃,我去找老板娘打探一下消息。”他丢下这句话,转身便朝后柜台向踱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