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棘手的是,巴黎本地也有响应者。一群自称“新舞台同盟”的青年艺术家宣布将于二月中旬公演《铁窗》,地点定在蒙马特一家废弃教堂。海报已张贴上墙,标题赫然写着:“献给被压迫者的圣礼”。
莱昂纳尔坐在书房,窗外雪仍未停。桌上摊开着真假混杂的文件:正版剧本、篡改版台词、伪造信件、演出公告。火焰在壁炉中噼啪作响,映得他面容忽明忽暗。
他忽然想起右拉曾说过的话:“当你掀起一场革命,最先失控的,永远是你自己的名字。”
当晚,他提笔写下一封公开声明,发表于《费加罗报》头版:
>“本人郑重声明:目前流传于中欧各地的《铁窗》演出版本,除巴黎黎塞留街剧院筹备中的正式制作外,其余皆属未经授权之改编。其中掺杂的政治煽动性言论,非本人原意。艺术不应沦为暴动的借口,正如真理无需靠谎言来传播。
>我欢迎批评,但拒绝冒名;我支持变革,但反对混乱。真正的反抗,始于清醒,而非狂热。
>??莱昂纳尔”
舆论哗然。
保守派拍手称快,称他“终于认清了自己的责任”;激进分子则怒斥其“背叛初衷”“向权力低头”。那位匿名教师再度来信:“许多人哭了。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失望。他们以为你是先知,结果你只是个凡人。”
他读完信,没有回击,也没有解释。
他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会加剧分裂。唯有行动才能重建信任。
于是他做了一个惊人决定:放弃原定的封闭式首演计划,改为开放排练。每周三下午,允许十名经审核的外地剧团代表进入剧院观摩。同时,他在《时代周报》连载《铁窗》创作手记,逐幕解析主题意图、人物心理与技术构思,强调“克制的力量远胜于呐喊”。
三个月后,正式首演之夜。
天气晴朗得反常。冬阳洒在教堂改建的实验剧场外墙上,金色光影斑驳。入场者需经过严格搜查,禁止携带纸笔与相机。每位观众入座前,都会收到一张卡片,上面印着一句话:“请记住,你看到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更好地看清现实。”
幕启前,莱昂纳尔亲自走上台。
“这不是一场娱乐。”他说,“这是一次见证。如果你期待英雄崛起、口号震天,建议现在离场。这里没有救世主,只有一个快要死去的年轻人,在牢房里回忆母亲的手温。”
灯光渐暗。
第一场开始。
没有音乐,没有特效闪电,只有滴水声贯穿始终。那声音来自天花板裂缝,每一滴都精准落在铁盆中央,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节奏。年轻囚犯蜷缩在角落,喃喃背诵小学课本里的诗句。老狱卒默默修补鞋子,偶尔抬头看他一眼,眼神复杂。
当剧情推进至第三小时,书记员的声音首次通过扩音器响起??冰冷、机械、毫无情感。他宣读一份判决书,内容竟是对观众所在城市的未来预言:三年后将爆发粮价危机,五年后发生大规模罢工,十年后政府更迭……
全场哗然。
许多人惊恐环顾四周,仿佛那声音真能窥见命运。
实际上,那段录音是莱昂纳尔提前录制的通用模板,根据不同城市替换关键词。他在提醒人们:压迫并非偶然,而是系统性的预谋。
最后一幕,女教师带来一本书??雨果的《悲惨世界》。她撕下一页,点燃,用微弱火光照亮囚犯的脸。“记住这个温度,”她说,“自由不是结局,是过程。”
火焰熄灭,全场陷入彻底黑暗。
持续五分钟的沉默。
然后,第一声啜泣响起,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最后化作一片压抑的呜咽。没有人鼓掌,没有人起身。他们坐在那里,像经历了一场集体忏悔。
散场后,一名维也纳来的年轻导演找到他,眼眶通红:“我以为我知道什么是戏剧。但现在我才明白,它是如何把一颗心放进另一个人的胸膛里。”
莱昂纳尔轻轻点头:“那就带它回去。但记得,别改那句话。”
“哪句?”
“‘自由是过程’。不是口号,不是终点,是每一天的选择。”
春天来临之际,《铁窗》开始在合法范围内巡演。法国文化部破例批准其赴比利时、瑞士公演,并派出技术团队协助搭建符合安全标准的移动剧场。与此同时,真正的地下版本也在蔓延??那些没有电灯的小村庄,学生们用手电筒照射墙壁,用锅碗瓢盆模拟滴水声,照样完成了演出。
而在布拉格一所中学的地下室,孩子们排练完毕后,把剧本埋进了校园梧桐树下,立了一块木牌:“此处埋葬谎言的时代。”
莱昂纳尔得知此事时,正在修改下一个剧本草案。标题暂定为《玻璃城》,讲述一座完全透明的城市,人人可见彼此生活,却再也无法交流。他停下笔,望向窗外。
塞纳河解冻了,水流湍急,映着新生的绿意与阳光。
他知道,自己无法控制每一簇火苗的方向,但他可以继续点燃更多的灯。
只要还有人愿意在黑暗中睁着眼睛,风暴就不会真正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