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听见这话,只是笑笑,拔起骨杖,继续南行。
而在西域商道,沈眠独自穿行于黄沙之间。她不骑马,不乘车,只背着一只旧布囊,步行丈量每一寸土地。她曾在一处驿站歇脚,听见商队议论近日盗匪猖獗,连驼队首领都被割喉弃尸。
当晚,她在沙丘顶点燃一堆篝火,取出铃剑,轻轻划破掌心,滴血入火。
火焰骤然腾起数丈,化作一面巨大的虚影之墙,上面浮现出过往三十年所有被盗匪杀害者的面容??男人、女人、孩子、老人,有的面目全非,有的只剩残躯。他们的名字一一浮现,伴随着亲人呼唤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十里之外,一群正在饮酒庆功的盗贼突然惊恐万分。他们看见自己手中的酒碗映出的不是脸,而是那些死者的双眼。耳边响起低语:“你还记得吗?那个跪着求你饶命的母亲?那个抱着襁褓哭泣的妻子?那个喊你叔叔的小孩?”
有人崩溃大叫,摔碗抽刀自刎;有人疯狂奔逃,却被自己的影子绊倒,再也爬不起来。
次日清晨,商道恢复通畅。沈眠早已远去,只留下火堆余烬中一朵烧焦的白莲。
最南端的雨林深处,小鸢赤脚踩在湿滑的藤蔓上,哼着小时候沈眠教她的歌谣。她找到了一群被逆影宗残党蛊惑的守魂遗民,这些人早已忘记祖先的职责,沦为邪术傀儡,日夜挖掘地底阴脉,企图重建伪天枢。
她没有动手,也没有讲道理。她只是坐在最大的一棵古树根旁,一遍遍唱起那首古老的童谣:
“铃儿轻,心儿定,
不怕黑夜长,只因有人等。
娘亲缝衣线未断,
爹爹挑水路未远……”
起初无人理会。可随着歌声流淌,某些尘封的记忆开始松动。一位老妇人忽然颤抖着伸手摸向胸口,掏出一块褪色的红布,里面包着一枚小小的铜铃??那是她女儿五岁生日时亲手做的礼物,女儿后来死于瘟疫,她便再未打开过。
铃声随风轻响。
那一刻,她哭了,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接着,第二个人放下铁镐,第三个人扔掉符纸,第四个人跪倒在地,撕碎了身上的咒印。
当小鸢离开时,整片雨林燃起了无数篝火。人们围着火堆,摇着手中的铃铛,唱着遗忘已久的歌。就连林间的猿猴也安静下来,仿佛在聆听某种久违的秩序归来。
岁月流转,四季更迭。
三年后的春天,中原腹地举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鸣铃祭”。各地百姓自发聚集于洛阳旧城遗址,每人手持一盏手工制作的魂灯,或陶制,或竹编,或纸糊,形态各异,却皆以铃为核心。
夜幕降临,十万盏灯同时点亮,汇成一片星海。中央高台上,四位身影静静伫立??沈眠、小鸢、黑牙、柳七。
没有人宣布仪式开始,也没有人致辞。良久,沈眠走上前,举起铃剑,轻轻一振。
叮??
一声清越,穿透寂静。
紧接着,小鸢摇响木铃,黑牙轻弹铜铃,柳七以骨杖叩地,发出沉闷回响。四音交织,竟与天际四盏真正的魂灯遥相呼应,形成一股无形波动,扩散至九州八荒。
那一夜,无数人梦到了逝去的亲人。有人说看见母亲在厨房煮汤,回头笑着说“回来了”;有人说父亲坐在院中抽烟,抬头对他点点头;还有人梦见战死的兄弟拍肩一笑:“别难过,我在那边挺好。”
醒来时,枕边湿润,心中却暖。
此后十年,江湖风气悄然改变。侠义不再局限于刀光剑影,更多人开始关注孤寡、赈灾、医病、助学。民间兴起“守铃人”之说??凡自愿守护一方安宁者,无论男女老少,皆可在月下许愿,自授铃职。
有人笑其愚昧,可每当大难临头,总有人挺身而出。洪水来临时,渔夫驾舟救人直至力竭;地震废墟中,少女以血肉之躯撑住梁柱,只为让弟弟先行爬出;边关烽火起,书生弃笔从戎,临行前在家门口挂起一只小铃,对母亲说:“若有风过,便是儿归。”
而那四人,依旧行走于世间,行踪不定。
有人说在极北雪原见过黑牙,他正用影子为迷途的商队指引方向;
有人说在岭南深山遇见过柳七,他坐在瀑布边教一群孩童辨认草药;
有人说在塞外戈壁望见沈眠独立沙丘,面对漫天黄沙低声吟诵《终律》残篇;
更有传说称,在东海某座孤岛上,小鸢建了一所学校,墙上刻着一行字:“铃声不止来自天上,也生于人心。”
又是一个桃花开尽的清晨,鬼骨坊桃林再度迎来静谧时刻。
沈眠独自站在当年觉醒的地方,望着手中渐渐黯淡的铃剑。它已完成使命,即将回归天地元气之中。
“你在想什么?”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她回头,是小鸢,怀里抱着那只老旧的木铃,脸上已有风霜痕迹,眼神却依旧清澈。
“我在想姐姐。”沈眠轻声道,“她撕碎《终律》那天,其实已经预见到这一天??当我们真正解放魂灯之力时,它的容器也会随之消亡。规则变了,工具就不需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