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她收到一封新的匿名邮件。主题仍是两个字:**谢谢**。
正文写道:
【你不知道,昨天那个少年是我侄子。我一直在远处看着。你没有试图拯救他,也没有轻飘飘地说“一切都会好”,你只是陪着他,让他把心里的石头一块块放下。这比任何治疗都有效。
我也曾像他一样,以为爱就是占有,关心就是控制。直到我遇见一个患者,她教会我什么是真正的放手。
她叫林小满。】
她的手指悬在屏幕上,心跳加快。这不是顾言的语气,也不是周老师的风格。这个人……是谁?
她正欲回复,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是顾言的消息:
【今晚七点,大学礼堂,别迟到。】
简短,却不容忽视。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终于回了一个字:“好。”
夜幕降临前,她换上一件米白色针织衫,外搭藏青色风衣,头发简单扎成低马尾。出门前,她对着镜子看了一会儿。镜中的女人眼神清澈,嘴角带着淡淡的笑意,不再有躲闪,也不再有讨好。她拿起包,将那本书和讲座票一起放进去,顺手摸了摸阿药的头:“我去见光了。”
礼堂不大,约能容纳两百人。到场的大多是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和年轻从业者。灯光微暗,投影幕布上写着今天的主题:**治疗师的脆弱性??当我无法保持客观时**。
七点整,顾言走上讲台。他穿着深灰衬衫,袖口挽起,神情平静却不失温度。
“很多人认为,心理咨询师应该是完美的倾听者,永远稳定、理性、无情绪波动。”他开口,声音温和而坚定,“但我想告诉大家一个真相:我也曾在咨询室里,因为一个患者的哭泣而默默流泪;我也曾因无法回应某种情感,而在下班后独自坐在车里发呆整整一个小时。”
台下一片寂静。
“几年前,我接待过一位来访者。她聪明、敏感、富有创造力,但也极度缺乏安全感。在长达一年半的咨询中,她逐渐对我产生了强烈的依赖与情感投射??也就是你们所熟知的‘移情’。而我……”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林小满所在的位置,“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对她产生了超出职业界限的关注与牵挂。这种现象,被称为‘反向移情’。”
林小满的手指微微收紧。
“我没有及时识别它,也没有向上级督导充分汇报。我害怕承认自己的软弱,更害怕一旦揭开这层纱,我们的治疗关系就会崩塌。所以我选择了回避,用专业术语武装自己,告诉自己‘这只是共情的深化’。”
他苦笑了一下:“可事实是,当她在最后一次咨询中问我‘你觉得我值得被爱吗?’的时候,我没有回答‘这是一个很好的探索话题’,而是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值得,而且你已经做到了。’”
台下有人轻轻吸气。
“那一瞬间,我知道我越界了。不是语言上的越界,而是情感投入的程度,早已超出了治疗应有的距离。后来我们结束了咨询关系,但她留给我的,不只是案例记录,还有一面镜子??照见了我作为治疗师的局限,也照见了我作为一个普通人的情感需求。”
他停顿片刻,声音更低了些:“今天我站在这里,并不是为了忏悔,而是为了诚实。我们常常教育来访者要勇敢面对内心,可轮到我们自己时,却总想维持完美的面具。但真正的专业性,不在于从不犯错,而在于敢于承认错误,并从中学习。”
灯光微微晃动,映在他侧脸上,勾勒出熟悉的轮廓。林小满静静听着,心中没有波澜壮阔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深的共鸣。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会邀请她来。这不是一场公开告白,而是一次双向的见证??他讲述他的挣扎,而她,正是那段历史中最真实的存在。
讲座结束后,人群陆续离场。顾言站在讲台边收拾资料,抬头看见她仍坐在原位。
“你听完了?”他问。
“每一个字。”她说,“谢谢你,没有把我写成一个需要被拯救的悲剧角色。”
“因为你从来都不是。”他走近几步,“你是让我学会谦卑的人。”
她笑了笑:“那你现在还会为没能处理好那段反向移情后悔吗?”
“会。”他坦然道,“但我更感激它发生过。因为它提醒我,心理治疗不是冷冰冰的技术操作,而是两个灵魂在特定时空里的真诚相遇。哪怕有边界,也有温度。”
她点点头,从包里取出那本书,递给他:“我还想加一句批注。”
他在扉页空白处递过笔。
她写下:
【有些界限是为了保护,而不是隔绝。
我们不必跨越它相拥,
但可以在各自岸上,
为彼此点亮一盏灯。】
他看完,久久未语,最后轻轻合上书,说:“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