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班主任老杨夹着教案匆匆离开后,教室里立刻弥漫开一种松懈的、带着周末将至的躁动气息。低语声、翻书声、纸条在课桌间隐秘传递的窸窣声,交织成一片低沉的背景音。
江森作为这周的值日生之一,正拿着扫帚,从教室后门开始,一点点清理地上的碎纸屑和粉笔灰。灰尘在窗外斜射进来的夕阳余晖里飞舞,像无数细小的金色精灵。
扫到靠后门那排时,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裴志超还坐在他的位置上,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写着什么。他的侧影被夕阳勾勒出一道瘦削的金边。
江森的目光落在他握笔的手上——那支铅笔似乎又短了一截,被一小块用得很旧的作业本纸紧紧卷着,勉强维持着书写的长度。笔尖在纸页上游走,发出熟悉的、沙沙的细响。
江森正打算绕过他,视线却被他摊开在桌角的英语练习本吸引了。那本子很旧,封面己经卷了边,露出里面粗糙的纸张。吸引江森的不是内容,而是纸页本身。
这本子的纸张异常粗糙,颜色也发黄发暗,正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和句子,墨迹深浅不一。而它的反面……江森看得更清楚些,反面也写满了字。
不是英文,而是数学演算。一道道公式、一串串数字,同样挤挤挨挨地填满了纸页的每一个角落,有些地方墨迹甚至透过薄薄的纸张,在正面洇出淡淡的影子。
整本练习本,像一个被压榨到极限的、干瘪的橘子。
江森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想起自己那些只用正面、写满一页就换新的、纸张雪白光滑的笔记本。一种混合着震惊、不解和隐隐刺痛的情绪,悄然爬上心头。
就在这时,一阵冷风猛地从教室后门没关严的缝隙里灌了进来。深秋的风带着明显的寒意,毫无预兆地扑进教室,卷起地上的几片碎纸屑。
“嘶~~”一声极其轻微、带着明显颤抖的吸气声响起。
江森猛地抬头。
是裴志超。他显然被这阵寒风打了个措手不及。
瘦削的身体下意识地缩紧,肩膀猛地耸起,脖颈微微前倾,像一只受惊的鸟。他身上那件单薄的蓝色夹克外套根本无法抵御这突如其来的寒意。
江森甚至清晰地看到,他在夹克袖口外的手腕,瞬间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汗毛竖立)。他握着笔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更加突出,指节泛着青白。
他停下书写,飞快地抬起左手,用掌心使劲搓了搓同样暴露在冷风中的、冻得有些发红的右臂。动作仓促而笨拙,带着一种急于获取一点点温暖的本能。
搓了几下,似乎效果甚微,他又迅速低下头,重新握紧那支短铅笔,仿佛只有继续书写,才能驱散那侵入骨髓的寒意。只是那“沙沙”的书写声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寒冷而产生的微颤。
风很快过去了。教室恢复了之前的低语和窸窣。
但江森站在原地,握着扫帚的手却有些僵硬。刚才那一幕像一帧慢放的画面,清晰地烙印在他脑海里:寒风灌入时裴志超瞬间的瑟缩,那件短小单薄的夹克,手腕上骤然暴起的鸡皮疙瘩,还有他徒劳搓着手臂的仓皇动作。
那种扑面而来的、具象化的寒冷,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冲击力。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江森的心头。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自己衣柜里那件去年冬天在羊城买的羽绒服。
羊城的冬天温和,那件中长款的深蓝色羽绒服他只穿过几次,几乎还是新的,今年他嫌款式有点幼稚,母亲又给他买了新的,那件旧的就闲置了。
它就在表叔家的衣柜里,蓬松、柔软、厚实,足以抵御清溪县最冷的冬天。
一个念头清晰地在脑海中形成:把那件羽绒服给裴志超。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首接而强烈,甚至让江森自己都愣了一下。他不是没见过窘迫,父母生意场上的起伏也让他见识过世态炎凉。
但那些距离他很远,像隔着一层玻璃观看的戏剧。而眼前这个在寒风中瑟缩的同班同学,他短得握不住的铅笔,他写得密密麻麻的正反面作业纸,他那件明显不合身的旧夹克……这一切都太具体,太真实,真实得让他无法再做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江森没有惊动裴志超,默默地扫完了最后一点垃圾,将灰尘和纸屑倒进角落的簸箕里。夕阳的光线又移动了一些,将裴志超伏案的身影拉得更长,也更显得单薄。
教室里,周末将至的轻松氛围似乎更浓了,有人在低声商量着晚上去哪里玩,有人己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收拾书包。
江森走到教室前门,拿起自己的书包。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角落里沉默的身影。裴志超依旧埋着头,笔尖沙沙作响,仿佛刚才那阵寒风从未出现过。
但江森知道,那阵寒意,连同那件深蓝色的、闲置在衣柜里的羽绒服的影子,己经悄然沉入了他的心底。
他想找个机会,一个自然、不伤自尊的机会。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温度,压在他的胸口,也点亮了他眼中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