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薇其实是第三回见到这双眼睛了。
第一回是三四岁的时候,牵着爸爸的手在码头,看着他一个人坐在岸边上,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拿着她给的一块银元抬起头,一种雾蒙蒙的苔绿色。
第二回是十岁,跟着哥哥他们一起出去拍相片采风,坐着黄包车经过郑家木桥,下桥的时候,一群小瘪三一窝蜂地冲上来,抢过东西就跑。一片混乱当中,她再度看到了这双绿眼睛,不过已经没了那层蒙蒙的雾。
她还记得,那时候他抢走了她一顶带蝴蝶结的遮阳帽。
第三回就是现在,他的身量比那时候高了许多,还是苍白面色,灰头发,蕴薇看着他手插裤袋步进这间废旧仓库,走到他们跟前,用那双绿眼睛瞥了一眼她的面孔,又瞥了一眼捆在她手上身上的麻绳,笑了笑问:“哪家的?”
蕴薇感觉到按得她肩膀生疼的那只手暂时松了开来,几个瘪三相互望一眼,那领头的嗤笑了一声说:“阿宝,你不是送“炸弹”去了,这么早就回来?”
阿宝只是无所谓地说:“送完了么就回来了。”
他又打量了一眼蕴薇,道:“你们忙。我出外望风去。”说罢又走了出去。
铁门一闭,领头的瘪三便迫不及待松起裤腰带来,一面对另几个笑道:“我先来,你们边上侯一会。”
起哄声里,他越迫越近,手去撩起蕴薇裙子,带着股酸腐味的呼吸热哄哄地喷在她面孔上,她想朝后退,无奈手和脚都被捆得死死,又背靠墙壁,实在退无可退,只有闭上眼睛,眼泪扑簌簌地往下直掉,内心终于对离家出逃这桩事生出万般悔恨来。
这时候,却隐约闻到一丝突兀的焦糊味,领头瘪三也停了手,狐疑地四顾张望,有人跳着叫起来:“不好,着火了!”
领头瘪三顾不上蕴薇,跑到门边推开门,一股浓重的柴油味扑了进来,火舌卷着团在门口的几堆纺织废料,浓烟滚滚,越烧越旺,几个人咬牙切齿骂了几声,就手捂住口鼻,抱着头向外逃窜出去,徒留了蕴薇一个人困在原地,她的四肢动弹不得,没多少时候,就被浓烟呛得透不过气,她头脑昏昏沉沉,昨日离开家到现在的经历一桩桩浮现眼前,先是在公共汽车上被扒手扒了钞票,下了车身无分文走了半天,碰到几个瘪三,就被绑到了此地,想想自己今天大概就要交代在此地,不知为何反觉得好笑,迷迷糊糊里,浓烟里却蓦地冲出一个人影子来,她还不及看清楚,捆着手的绳子便一松,一条胳膊被人一抬,半个身体顺势就靠到了另一个人身上,那人一面扶着她往外走,一面伸手捂住她口鼻,她脑子还是昏沉,只知道跟着走,直到出了门又走过一段,呼吸了几口深冬清冷的空气,才渐渐回过神来。也到了这个时候,蕴薇才看清楚扶着自己的人正是那个阿宝,不禁感激地开口:“谢谢你救了我。”谁料阿宝却哧一声笑了出来,反问她:“谁说我要救你?”
他看着她,理所应当似的说:“我要把你卖了。”
天已完全黑透,说不清楚现在是几点钟,总归是过了黄昏了,他的眼睛这时变成了一种更深更沉的绿,那张俊秀的面孔上隐隐还有笑,然而蕴薇一下子明白过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她深呼吸一口气,看着他说:“我以前,我见过你的……”
阿宝不以为意,那副神情像在说“见过又怎么样”。
蕴薇说下去:“很久以前……在华通码头,我给过你一块银元。”
他闻言一顿,收了笑重新望向她,过片刻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那我还你个人情。”
蕴薇不答,过一会儿却轻声说:“那你能不能先寻个地方让我喝杯热水,吃点东西。”
阿宝看她的眼神充满了不可思议。
他走前面,蕴薇提着裙摆子跟在后头,皮鞋底磕在凹凸不平的青石路上,好像随时要滑倒,夜色墨墨黑,只从路两侧的屋子里透出一星半点聊胜于无的光,煤油灯发出的光。
她只觉得,这两日所走的路仿佛是要比她过往十五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不知过了多久,夜风里逐渐掺合了凉丝丝的雨线,扑到脸上身上,更冷,她的两排牙齿便不听使唤地打起架来,身体也发抖,犹豫着,终忍不住问一声:“还要走多久?”
阿宝没回,过了一会儿,在一处亮灯的门前停下。
蕴薇抱着肩膀看清,是家老虎灶。
这个点已经没有主顾,只一个老板娘模样的女子坐在里屋灶前守着几口热气蒸腾的大锅。
阿宝朝门内叫声“阿姐”,她立即起身迎了出来,见是阿宝,便笑道:“哦,是阿宝啊,有段时间没看见你了。”
说着话,她目光又落到蕴薇身上,蕴薇知道自己现下模样狼狈,多少觉出尴尬,便把头微低。
阿宝道:“阿姐,一壶热茶,两碗阳春面。”
蕴薇跟着他在灶前摆着的八仙桌前坐下,一壶热茶便送了上来,连带还有两块干手巾,那老板娘一边往粗瓷碗里斟着茶,口中笑道:“淋了雨,先擦一擦吧,面马上好。”
蕴薇道了谢,拿手巾擦了头发,手扶着碗将要喝,却见碗沿有一块小小的缺口,她避开,也顾不得烫,一口接一口猛呷。
半碗热茶下了肚,周身舒泰了不少,她这才抬头看阿宝,岂料他也正望着她,灰绿色的眼珠子在灯光下,通透的玻璃珠子一样,一时晃了神,想起小的时候曾听爸爸说过,他们这类人的漂亮,来历其实并不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