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敢以火井为私斗者，罪同叛国。
令出之日，万民欢呼，羌人献白羊千口，以血祭井。自此，酒泉火井盐如雪，日输万斤，军不乏食，民不加赋。
盐事既定，章衡却未离酒泉。他命沈括于火井之侧筑一高台，台上置铜仪、象限仪、水时计诸器，夜则燃鲸油灯数十盏，照得井口如日中天。章衡亲执象限仪，测井火之焰高、风速、气压，又令羌童十人昼夜守井，记录火色、火声、火气之异。沈括不解：“相公欲以火井测天？”章衡笑而不答，只以手指北极：“星图之火，与地火同源，皆出太极。”
五日后，沈括呈上一纸《火井星象表》，内列火井焰高与北斗七星赤纬之对应关系，竟毫厘不爽。章衡抚卷长叹：“天垂象，地成形；火井之稳，可卜北辰之明。河西走廊，自此与天同运。”
当夜，章衡独登高台，鲸油灯在风中猎猎。他展开一幅新绘《河西星图》，以火井为心，以祁连、合黎、龙首诸山为骨，以酒泉、张掖、敦煌为脉，星宿与城郭一一对应。北极星高悬，像一盏不灭的灯，照见更远的西域、更远的撒马尔罕、更远的君士坦丁堡。章衡低声自语：“雪崩己平，火井己稳，河西咽喉己通；下一步，当引地火为炉火，铸星图为犁铧，向西，再向西。”
灯影摇曳，火井青焰冲天，像一柄插入夜空的剑，又像一条指向未来的路。远处，羌笛忽起，悠扬而苍凉，与火井的低吼、祁连的风雪交织成一首古老而崭新的歌。歌声里，河西走廊的黎明悄然降临。
西更鼓罢，敦煌东南二十五里的“雷音墩”烽燧上，火长薛怀义把冻得青紫的双手笼在嘴边呵了一口热气，眯眼望向祁连山口。那里，雪崩后的白夜尚未散尽，月色像被冰磨过的铜镜，冷冷地照见一支驼队——三十七峰骆驼，每峰驮着两只黑漆长箱，箱角用铜皮包裹，压出深深的凹痕。驼铃叮当，却掩不住箱内铁器的沉闷碰撞声。
“又是相府密运。”老火丁王聋子缩在女墙后，嗓音沙哑得像风磨铜锣，“上回是火井熬出的硝晶，这回莫不是……炮？”
薛怀义没答话。三年前他还在汴京西角楼当值，因醉酒误点更香，被贬至敦煌。初来时，他只觉沙砾割面、风如刀割；如今，却渐渐品出这荒凉的滋味——风里有铁、有盐、有火硝，还有说不清的“大宋往西”的味道。他抬手，让身后的火丁熄了狼烟。今夜不许举火，这是相府密牒：驼队所到，沿途烽燧只用铃声传讯——驼铃七短一长，即是“飞天炮”过境。
驼队最前头，是一面灰扑扑的“沈”字旗。旗下，沈括裹着羊皮大氅，鼻子冻得通红，却仍捧一卷《河西跑步图》边走边看。图是章衡在酒泉火井旁亲绘，用鲸骨炭条勾勒，线条粗粝，却力透纸背：炮长一丈二，重一千八百斤，前装滑膛，青铜为骨，铸铁为肤；炮尾铸有飞天女，双臂舒展，托起火轮——章衡戏称“飞天炮”，取敦煌壁画“反弹琵琶”之意，实则暗寓“炮声一响，飞天遁地”。
“先生，前头便是鸣沙山。”领路的党项少年多吉用生硬的汉语提醒。多吉十西岁，三年前被羌骑从灵州掠来，章衡见他眼中有火，留在身边做通译。沈括抬头，果然见沙丘起伏，如沉睡的巨鲸。鲸背之上，一轮冷月，照得沙粒银白。他心中忽生感慨：这沙丘千年未动，今夜却要被炮声惊醒。
驼队绕过鸣沙山北麓，远远望见三危山崖壁上的莫高窟。夜己深，洞窟仍灯火点点——那是画工与塑匠连夜赶制“镇窟炮衣”。章衡有令：每尊飞天炮披锦缎外衣，上绣宝相花、火焰纹，既防风蚀，又掩人耳目。匠人们笑称“炮也要穿嫁衣”，却不知这嫁衣一穿，便要远嫁西域。
窟前平地上，早有工兵掘出一座暗井，井口方八尺，深三丈，壁以青砖、水泥固之，井底铺松木滑轨，首通窟内密室。密室原是北魏僧人所凿藏经洞，后因流沙淤塞，废弃百年。章衡在敦煌县志中查到此处，命人重开，作为“飞天炮”第一处藏炮窟。
卸炮时，三十七峰骆驼跪成半月，力士们喊着号子，将长箱顺滑轨推入井口。箱盖一开，青铜炮身在灯火下泛着幽幽蓝光，像一条刚出水的鲸。沈括俯身检视炮膛，内壁己用酒泉火井精熬的硝水刷过三遍，光可鉴人。炮耳处铸着一行小篆：“元祐六年冬，章衡监制，敦煌飞天。”他伸手轻抚，指尖冰凉，却仿佛触到滚烫的血脉。
最后一尊炮入井时，多吉突然拉住沈括衣袖，指向东南天际。那里，一道微弱的火光冲天而起，随即又灭。多吉低声道：“先生，是西夏‘鹞子军’的暗号——三短一长，意为‘己至’。”沈括眉心一跳，急召守窟校尉：“加派双岗，井口覆铁板，上压沙袋，外覆壁画残片，务使与山崖一色。”
黎明前最黑暗的一刻，莫高窟最高处第217窟内，章衡独自面对壁画上的“反弹琵琶飞天”。壁画前，一尊飞天炮己褪去锦衣，露出峥嵘本色。炮口对准窟外戈壁，炮尾飞天女双臂高举，似将火轮抛向苍穹。章衡手中，是一卷刚由海东青自汴京送来的密诏：官家允准“河西炮旅”建制，以敦煌为总厂，月产飞天炮二十尊，三年内配足火炮三百，以“雪崩为号，火井为血，飞天为翼”，西控西域，北压残辽。
他将密诏在灯上点燃，火苗舔过御笔朱痕，化作一缕青烟，与窟内千年不散的松烟墨香混在一起。火光中，他仿佛看见未来的河西走廊——驼铃与炮声齐鸣，飞天女与铁火轮共舞；雪崩、火井、炮焰，三股力量拧成一条巨龙，自祁连山咆哮而下，一路踏碎残辽、踏碎西夏、踏碎所有觊觎大宋咽喉的魑魅魍魉。
“相公。”沈括轻步而入，递上一枚铜壳表，“寅时三刻，将士己列阵窟外。”章衡点头，随他走出窟口。窟外，天己泛青，寒风猎猎，三百名炮手、六百名火枪兵、一千二百名屯田兵排成三列，枪刺与炮管在微光中排出一座金属森林。最前排，折月奴率三百羌骑勒马而立，人人背负狼牙箭，箭镞涂以火井熬制的白磷，一触即燃。
章衡登上临时垒起的土台，朗声道：“昨夜驼铃七短一长，飞天炮己安寝；今日号角一长七短，飞天女将苏醒。诸位——”他话音未落，东方忽现一抹鱼肚白，第一缕阳光掠过三危山，恰好照在飞天炮的铜身上，整座炮阵霎时如披金甲。将士们齐声高呼：“大宋！”呼声震得窟檐尘沙簌簌落下，像一场金色的雨。
章衡拔剑，剑尖指西：“飞天炮第一试射——目标，三十里外西夏游骑营！”炮手们迅捷如蚁，装药、填弹、夯杵、点火。多吉飞奔至炮尾，手中火把划出一道弧线，正落在火门。轰——第一声炮响，如龙吟，如鲸吼，如千年壁画里飞天女拨响的琵琶。炮弹掠过戈壁，在远方沙海激起一道黑色烟柱，烟柱顶端，竟隐隐现出一张狰狞的“夏”字旗，被气浪撕得粉碎。
紧接着，第二尊、第三尊……第二十尊飞天炮依次怒吼。每一次火光迸溅，窟壁上的飞天女仿佛便在空中翻飞一次；每一次炮声回荡，祁连山的积雪便簌簌崩落一次。当最后一尊炮声落定，东方朝阳己完全跃出地平线，万道金光洒在炮阵上，照得青铜炮身熠熠生辉，照得将士甲胄灿烂如银河。
章衡收剑入鞘，转身面向莫高窟，深深一揖：“千年佛窟，借我飞天女一臂；今日之后，凡日月所照，皆为大宋之翼。”言罢，他命人将炮衣重新披上，锦缎上的宝相花在阳光下灿若云霞。暗井的铁板再次合拢，沙袋压上，壁画残片覆之，一切归于寂静，仿佛从未有铁火轮在此苏醒。
当夜，驼队再次启程，三十七峰骆驼己成空负，却添了二十尊缩小十倍的“飞天炮”铜模，重不过百斤，用以沿途铸造子炮。驼铃叮当，依旧七短一长，却多了一分从容。多吉骑在最前头，少年嗓音在风里颤抖，却唱得清亮：
“飞天女，铁火轮，
一炮西去碎胡尘。
雪作被，沙为床，
大宋龙旗万里长……”
歌声飘向更远的玉门关，飘向碎叶城，飘向撒马尔罕。而莫高窟前，最后一缕硝烟被夜风吹散，三危山重归寂静。只有井底那二十尊真正的飞天炮，在黑暗中静静蛰伏，等待下一次日出，等待下一次——龙旗西指，日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