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州港外，海鳅号拔锚未久，北风忽转东南，碎冰被潮水推回，在船舷“咔啦啦”撞成银屑。章衡立于艉楼，手把千里镜，只见海面上浮出一条灰白巨影——昨夜暗潮中，一条座头鲸误入港汊，搁浅而亡。鱼身长十丈，胸鳍若巨帆，黑背白腹，在阳光下泛着冷铁般的光泽。
登州水师统制杨文广急令舢板围护，防人盗割鲸脂。章衡却抬手示止：“此鲸天赐，不可妄动。”他命阮小七率水鬼队三十人，以长绳缚鲸身，借退潮之力，拖至港内“龙骨坞”。龙骨坞为半月形石塘，以水泥筑壁，塘底铺松木轨，专候巨鲸。
水鬼队手持鲸骨凿，自鲸首剖开，先取鲸油，再剥胸鳍、尾鳍，最后整副脊椎骨被缓缓吊起，宛若一条白玉长梁。章衡亲以炭笔在鲸骨第一节脊棘上刻字：
“皇祐六年正月朔，登州港获座头鲸一，长十丈二尺，为龙骨灯塔之柱。——章衡”
骨梁风干须百日，但章衡等不得。他命工兵以火井硝渣调水泥，灌入骨髓空腔，外缠熟铁箍，三日后即可坚如铁石。
登州原有两座鲸骨灯塔，高九丈，今再添一座，名曰“三曜台”。三曜台以鲸脊骨为主柱，胸鳍骨为斜撑，尾鳍骨为横枋，三层八角，层层悬灯。顶层置巨鲸眼珠一对，径尺余，以火井硝水浸泡三日，竟成天然水晶，内可燃油，外不透风，风再大，灯火不摇。
中层设火龙出水二十具，竹筒内藏火箭，筒口贴冰面，遇敌可齐发。底层则开暗窗，藏飞天炮子炮十尊，炮口朝海，炮尾朝岸，可旋转三百六十度。整座灯塔，鲸骨为体，铁骨为魂，水泥为肉，火器为牙。
正月十三夜，三曜台试灯。章衡命杨文广点火，鲸油泼入鲸眼珠，火绳一引，“蓬”的一声，白光冲霄十丈，照得海面十里如昼。港内船工齐声欢呼，泊舟皆鸣鲸皮鼓相和。灯光投在雪地上，拖出一条长长龙影，自登州城墙蜿蜒入海，仿佛真有一条巨龙踏雪破浪。
试灯夜，苏轼自登州军署踏雪而来，身披鹤氅，腰悬酒瓢，一进港便大呼：“奇哉！鲸骨为塔，亘古未有，东坡当浮一大白！”
章衡笑迎，引苏轼登塔。塔高三层，楼梯以鲸肋骨为阶，踏之咚咚作响。至顶层，海风猎猎，吹得苏轼须眉皆白。他俯瞰雪港，万船灯火如星河倒挂，忽然诗兴大发，拔剑击栏，朗声吟道：
鲸骨撑天黑浪开，龙旗东指雪成堆。
灯塔一点照千里，不见倭船见月来。
吟罢，掷剑于空，剑光与灯光交辉，落入雪海，竟被一条海豚衔起，跃出水面三丈，引得众人齐声喝彩。苏轼大笑，举瓢痛饮鲸骨灯油所温之葡萄酒，口占一绝：
鲸油酿酒雪作杯，万里东溟一盏催。
待我十年乘月返，与君同看稻花开。
章衡亦举杯，鲸骨杯碰得一声脆响：“十年后，当与君雪夜煮东洲新稻！”
正月十八，登州港雪霁。港外十里，章衡设“雪原马市”：以水泥筑圆坪，径三百步，坪上立“互市碑”，碑阳刻汉字，碑阴刻契丹小字，再侧刻女真文、回鹘文，碑文曰：
“皇祐六年，大宋东海市舶司与诸部互市于此。以茶、盐、帛、铁易马、皮、玉、毡。敢有欺行霸市者，鲸骨为刑，火龙为罚。”
市开之日，契丹商队自幽州来，女真驼队自长白山来，高昌回鹘自西域来，皆乘龙骨雪橇，橇刃划冰，声如裂帛。雪橇上载紫貂、海东青、人参、貂皮，换宋之茶、盐、铁器、瓷器。
章衡亲至市口，以火井硝渣熔冰，铺平道路，再以鲸骨为衡，公平交易。一契丹老者以十匹骏马易百斤建州茶，老者抚马而叹：“宋人巧思，鲸骨为衡，铁骨为心，我契丹马虽骏，不及宋人心大。”
市罢，章衡命人取市税之半，购女真骏马五百匹，配水师为“火枪骑”，马背设牛皮鞍囊，内藏飞天炮子炮五尊，马颈挂火绳，奔驰间可连环射击，一时雪原上马蹄如鼓，炮声如雷，观者目眩。
正月二十夜，登州港灯火尽熄，唯三曜台鲸骨灯独明。章衡立于塔顶，以千里镜望东北。镜中，黑潮如墨，雪浪翻银，海天交接处，隐见一线淡金，那是日出之陆的征兆。
身后，书记官低声禀报：“相公，雪原马市己得良马千匹，火龙出水三百具，飞天炮子炮百尊，粮十万石。水师、骑兵、火器、粮秣皆备，何时扬帆？”
章衡收镜，回身，鲸骨灯将他的影子投在雪地上，拉得极长，像一条即将腾空的巨龙。他缓缓道：
“明日寅正，万鳅再发。雪原马市之火，将随船队首至东洲。十年后，当于此塔回望，雪原稻花香，东洲龙旗猎猎。”
灯焰微摇，一阵南风忽起，吹得鲸骨灯罩嗡嗡作响，仿佛那条沉睡的巨龙在回应。
正月二十一寅正，潮水大涨。海鳅号率先起帆，其余二百艘依次出港。船队过三曜台时，鲸骨灯突然爆出一团火花，火光照在章衡的甲胄上，映出一个清晰的“宋”字。
章衡转身，向登州城方向深深一揖。雪夜无声，唯有驼铃、马嘶、鲸骨灯火的余音，在渤海湾上久久不散。
正月二十三，登州港潮位最低，日影西斜，万船龙骨于滩涂，如巨鲸骸骨横陈。章衡立于“海鳅号”艏楼，手执一面尚未展开的玄色大纛——旗面以松江棉布为底，浸鲸油三遍，黑里透青；正中绣一轮赤日，日下盘一条五爪金龙，龙尾蜿蜒成“東”字篆形。旗边以金丝缀北斗七星，七星之内暗藏火硝线，点燃后可昼夜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