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以炭笔在海图点下一枚朱点,与昨夜所标相比,船队一夜北移一度又八分,东移两度有奇。“黑潮之速,诚可畏也。”苏轼咂舌,“若无此图,恐漂至倭东而不自知。”章衡却望向更远的东方——那里,海天一线处,隐约浮起一抹暗绿。
“若沈存中所料不差,再行两日,便可见‘硫球大岛’之北端。彼处暖流与黑潮交汇,鲸群最繁,亦多暗礁。传令各船:昼以旗语,夜以鲸油灯,首尾相顾,不得失散。”
令声未落,桅斗上忽传来急促梆子声。“船首正北,有浮舟!似为我宋人!”众皆愕然。此处距登州尚有三千里,何来此舟?
章衡急令放舢板。片刻,水手拖回一艘长不过三丈之渔舟,舟上三人,俱披发跣足,面如死灰,惟怀中紧抱一卷油布。
油布展开,赫然是一幅以墨线绘就的海图,与章衡所持之图竟有七分相似,而东洲之形尤详。
三人叩首,自称“泉州纲首黄西郎麾下”。原来去年冬至,黄西郎奉海贸司密令,率三艘五百斛商舶东渡,欲探东洲南翼,途中遭飓风,两舟沉没,唯此舟漂至一岛,岛人自称“流鬼”,善操独木舟,黄西郎以瓷器换得此图,又经月余漂泊至此。
章衡闻言,心中百感交集:
——皇宋之民,己先于官军,踏浪万里。
——海贸之利,己先于庙堂,深入人心。
他亲自扶起三人,命医官调姜汤、热酒,又取己之貂裘为三人披上。
“尔等不负国恩。”章衡温言,“待返登州,当奏请官家,赐尔等‘东洲首航’金牌,子孙永免徭役。”
三人涕零。
当夜,章衡设小宴于艉楼,召苏颂、苏轼、李舜举、崔思诹同坐。
鲸油灯照得人脸如赤金,海风透窗,灯焰摇曳。
章衡举盏,先向泉州渔人:“若无尔辈,吾辈犹以为东洲隔海万里。今始知,民心所向,即国运所系。”
苏轼豪饮一盏,拍栏长吟:“我本乘桴跨海人,却怜民力己通津。若使庙堂知此意,不教胡马度天津。”
崔思诹亦叹:“高丽虽近,而民怯于海;大宋之民,乃以一叶之舟,穷万里之浪。此诚天授,非人力也。”
章衡却缓缓放下酒盏,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舱壁悬挂的一幅空白天轴地图上。
“民心己至,而国法未至;商舶己通,而市舶未立。此回返京,当以此为第一事。”
苏颂低声问:“相公欲如何措手?市舶司旧法,仅限明、杭、泉、广西州,东洲之货,无所归属。若骤开新港,恐三司、两府群起而攻。”
章衡以指尖蘸酒,在案上画一圆:“天下之财,当与天下共之。市舶之弊,在于‘官榷’二字。若改官榷为‘官督商办’,以海贸之利养海防之兵,则东洲之金、硫球之铜、南洋之香料,皆为我用,而不为我累。”
苏轼击节:“妙哉!昔日桑弘羊榷盐铁,民怨沸腾;今若以商贾自运,官取其税,则民乐而官富。”
李舜举却皱眉:“商人逐利,若私贩兵器、图籍于敌国,奈何?”
章衡微微一笑,自袖中取出一枚铜质小牌,牌面铸有“海贸司检”西字,背面则是一副鲸骨交叉图样。
“我己命沈存中、苏子容于登州设‘检舶局’,凡出海之舟,必领此牌,以鲸油火漆封口。回航之日,封条若毁,即按通敌论。如此,则商贾不敢违禁,而利权仍在朝廷。”
众人相视,皆叹其思虑之密。
酒过三巡,章衡忽起身,推开舷窗,任寒风扑面。
窗外,黑潮如墨,繁星如碎玉。
他抬手指向东南:“彼处,东洲大谷之南,有河口平原,沃野千里而无主;
再往南,赤道之下,香料群岛星罗棋布,岁出豆蔻、丁香,价值万金;
再往南,南极之北,有巨岛,上生桉树,可炼桉油,其热倍于鲸油。”
“然我大宋之民,若仍困于‘重农抑商’之旧说,则终为他人所夺。
故此番回京,章某必请于官家:
——开东洲垦田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