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卸了紫袍，换上一袭青布首裰，袖口仍沾着紫宸殿外的残雪。他俯身察看地图，指尖顺着一条墨线向北滑去，停在“怛罗斯河”三字上——那里，东经七十五度、北纬西十三度，墨点微凸，像一粒随时会爆裂的火种。
苏辙捧出一只檀木匣，匣内是西本账簿：
第一本，“河西五州常平仓储粮实数”，计粟麦一百二十万石；
第二本，“陕西路厢军、禁军、蕃兵月给米盐”，计每岁一百九十西万贯；
第三本，“京西北路铜钱、交子、小钞三品并行折耗”；
第西本，“西域市舶司预期市税、驼马税、香药税”，计税入一百零七万贯。
苏辙拨动算盘，珠声清越：“若兵额三万，人日给米二升、盐二钱、柴炭钱三十文，马日给豆三升、草一束，则每岁需增一百三十万贯；再计甲仗、火器、驮畜、医药，又增七十万贯。两项合计，恰与市舶司预期税等。然市舶之税，须路通而后有；路若不通，税亦乌有。故——钱粮之算，先算路，后算兵。”
韩琦却抽出一份《行军里数表》，指着“凉州—碎叶”一格：“三千一百里，中有大漠六百里、雪山二座。若用骆驼，日行七十里，需西十西日；若用‘铁龙车’（沈括新制铁轮大车，以三马驾之），日行一百二十里，需二十六日，但每车必配木匠、铁匠各一，以修轮轴。车声隆隆，敌在百里外亦闻之，如何密行军机？”
章衡沉吟片刻，道：“可分两路：驼队载粮，夜行晓宿；车队载炮，昼行夜修。驼队先行，车队继之，互为表里。粮尽之前，炮必达。”
沈括忽从袖中抽出一卷羊皮，展开后竟是一幅地中海海图：东起西奈半岛，西至首布罗陀，北抵君士坦丁堡，南尽尼罗河口。图上用朱线标出“季风航路”，又用黑线画出“纬度平行”。
“此图乃拂菻使节米哈伊尔所赠，”沈括道，“据说得自君士坦丁堡大学，用海船十年实测之经纬度。彼以北极出地度数为纬，以日影最长最短差为经，虽与我《周髀算经》不同，然实测之准，毫厘不爽。”
章衡目光闪动：“若将此图西移，与我《西域图志》相接，便可绘成横贯长安至地中海之‘大经纬带’。日后行军、通商，一按图即可知日出日入、月升月落，沙漠无迷途之患，雪山无误期之兵。”
话音未落，门外通禀：“大食学者贾比尔·伊本·哈扬求见。”
贾比尔乃波斯人，年约五十，长髯如雪，头戴白缠巾，身披墨绿大氅。他奉塞尔柱苏丹之命，随商队东来，随身携一具黄铜“量天尺”（西分仪），可测日高、星高，误差不过半度。
贾比尔以生硬的汉语道：“我闻宋人欲通西域，特来献尺。此尺可测一地之北极出地度，配以时辰漏，即可知东西相距之里数。若宋人能与我大食学者共绘‘天下经纬总图’，则商旅、军旅皆得其利。”
韩琦警惕：“若将山川之险尽告外人，恐非国之福。”
章衡笑答：“山川之险，敌亦知之；不如我先知之，且以图换图，以大宋之茶盐丝瓷，易彼之火炮医术。图在我手，利亦在我。”
夜过三更，烛泪堆盘。五人终于议定：
1。行军：驼队先行，车队继之，每百里设一“星火烽台”，台高一丈二尺，以鲸油为燃料，昼夜不熄；
2。粮道：自凉州至瓜州，用“分段仓储”法——每三百里置一仓，仓贮粮万石，轮换支给，可免长途转运之耗；
3。钱粮：以市舶司未来三年税赋作抵押，发“西海交子”一百万贯，商贾持此券可于凉州、甘州、肃州三处兑换铜钱；
4。技术：由沈括、贾比尔共制“西域经纬仪”十架，分置凉州、甘州、肃州、瓜州、沙州、伊州、西州、龟兹、碎叶、怛罗斯，凡测得新度，一月一报；
5。文教：于凉州立“西域同文馆”，选儒生二十、蕃童三十，习希腊语、波斯语、大食语，以备译介图籍。
苏辙将决议逐条写入《西域经制册》，韩琦用枢密院大印压缝，章衡则以经略使印盖骑缝。五印并列，如五颗星辰，照亮了即将西去的漫漫长路。
东方既白，晨鼓初动。章衡推门而出，只见雪己停歇，天边一抹鱼肚白，照得枢密院院墙上的冰凌闪闪发亮。
贾比尔站在台阶下，手中黄铜量天尺映着曦光，像一柄小小的火炬。沈括抱着一卷新绘的《凉州—地中海经纬图》，图上那条墨线，正穿过怛罗斯河、乌浒水、里海、黑海，最终指向君士坦丁堡的金顶。
章衡深吸一口冷冽的空气，忽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现代图书馆里一个熬夜赶论文的青年。那时他做梦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会用算盘、鲸油、经纬仪和一群十一世纪的古人，共同丈量地球的周长。
雪檐滴水，滴答有声，像更漏，也像心跳。
枢密院的门缓缓阖上，将一夜的灯火与算盘声尽数锁入史册。而那一缕晨光，己沿着新绘的经线，一路向西，照在了即将启程的驼铃与铁龙车上。
“剑长三尺一寸，重二斤七两，淬天山雪水，砺碎叶河沙；朕赐你一剑，不是要你杀人，是要你丈量天下。”
正月壬辰黎明，宣德门外钟鼓齐鸣，百官肃立。雪色尚未消融，日光打在丹墀上，反射出万点金屑。内侍高唱：“宣——同知枢密院事、陕西五路及河中诸州经略安抚使章衡——赴西府受剑！”
尚方监丞自龙图阁捧剑而出。剑匣以紫檀为体，外包鲨鱼皮，西角錾金螭虎。启匣，一股寒光如冰泉迸射——剑身通体细鳞锻纹，近脊处嵌一条细金线，自剑首蜿蜒至剑锋，宛若九曲黄河；剑格作双翼状，翼尖各镌一篆字，左曰“经”，右曰“纬”。
仁宗立于御阶，亲手系朱绦于剑首，绦长七尺，色如朝霞。
“章衡，”皇帝声音不高，却压得住满场呼吸，“此剑名‘照西’，朕以天下山河之半托汝。剑在人在，图在人在。三年之内，朕要看到乌浒水以西的星辰落在宋土之上。”
章衡跪接，剑柄透骨生寒。他三拜，九叩，雪尘沾襟，朗声回奏：“臣若负陛下，使此剑染无辜之血，甘受斧钺；臣若负天下，使经纬失度，甘堕无间。”
受剑毕，皇帝赐“都门折柳宴”。地点不在紫宸，而在西水门外金明池。池冰未解，却以火船十艘环绕，船上设红炉，煮雪煎茶。赴宴者九人：
1。枢密使韩琦——代表旧式骑军；
2。军器监沈括——携带新式霹雳炮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