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沙盘与舆图占据了所有空间,他和麾下谋士昼夜不息,反复推演着潼关战局的每一种可能。
烛火彻夜通明,熬红了所有人的眼睛。
参军陈砚舟见他数日未曾合眼,忧心忡忡地劝道:“使君,您该歇息片刻了。潼关之事,非你我所能左右。”
赵襦阳摆了摆手,指着舆图上自潼关至长安的狭长通道,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哥舒翰若败,二十万精锐灰飞烟灭,长安门户洞开,陛下将仓皇西狩。届时,我等坚守的河北孤军,便不再是牵制叛军的砥柱,而是天下人眼中的逆流逆浪,再无转圜余地。”
话音刚落,一名影驿的快骑冲入帐中,满身风雪:“急报!裴统领一行己过风陵渡,正向潼关疾行!但……但是,监军严文亮,己于半日前,提前进入了潼关大营!”
半日!陈砚舟脸色煞白。这半日之差,足以决定二十万人的生死。
赵襦阳闻言,脸上却浮现出一丝冰冷的讥笑:“杨国忠真是好算计。他宁可让大唐败于安禄山之手,也绝不愿哥舒翰这样的边将拥兵坐大,功高震主。这提前的半日,不是马跑出来的,是金子铺出来的。”他猛地转向一旁的薛七郎:“再派三名最好的骑手,携带金珠,追上裴玉筝!告诉她,不惜一切代价,收买监军身边之人,想方设法,务必再为我多拖延一日!”
潼关,中军大帐。
哥舒曜接到那封血书时,手都在颤抖。
他借着夜巡的机会,故意在营中阶梯上“失足”坠马,摔得“筋骨寸断”,硬是借着处理自己伤情的由头,将严文亮宣诏的议程强行压下了整整五日。
这五日,他夜夜独坐帐中,着父亲那副磨损的旧甲,反复喃喃自语:“父亲常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如今这‘君’,真的还识得谁是忠良吗?”
另一边,薛七郎派出的追骑果然不负所望。
严文亮的随从严希古,在收下了一袋沉甸甸的金珠后,心照不宣地在宣诏前夜“不慎”大醉,酩酊至天明,硬生生又拖延了一日。
就在这宝贵的一日里,哥舒翰终于从儿子手中看到了赵襦阳的血书。
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帅,手握着那八个血字,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赵使君……赵使君真乃我知己!知我啊!”可他旋即又将血书拍在案上,发出一声绝望的悲鸣,“然则圣旨三至,严文亮日日催逼,军中流言西起。我若再不出战,天下人将如何看我?他们不会说哥舒翰是为国谋身,只会说我拥兵自重,意图谋反啊!”
七月三日,晨光熹微。
当裴玉筝一行人马不停蹄,终于赶到潼关外的山崖上时,眼前的一幕让她浑身冰凉。
潼关那沉重无比的关门,此刻正轰然大开,数不清的唐军士卒排着整齐的队列,如同一道黑色的铁潮,正源源不断地向东面的灵宝峡谷涌去。
军旗猎猎,号角争鸣,那气势,仿佛要吞没整个天地。
一名哨骑飞驰回报:“裴统领,哥舒大帅己于昨夜接旨,今晨誓师出关,与叛军决战!”
裴玉筝立在崖顶,狂风吹乱了她的发丝。
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油布竹筒,那封浸透了赵襦阳心血的信,终究是晚了一步。
她的指节被自己捏得发白,毫无血色。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薛七郎派出的最后一骑追兵,那骑士翻身下马,几乎是喘着气吼道:“裴统领!恒州令——若关破,速归!勿要殉了这场无义之战!”
裴玉筝最后回望了一眼那条通向毁灭的洪流,大军的背影在晨曦中被拉得极长,显得无比悲壮,也无比决绝。
她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调转马头,狠狠一夹马腹。
五十骑来,五十骑归。
来时如扑火之蛾,归时,蹄声踏在寂静的雪原上,竟像是为一支即将覆灭的庞大军队,奏响了哀伤而无声的葬歌。
前路漫漫,她带回的,将不再是希望,而是一个王朝倾颓的开端。
而恒州,又将如何应对这必将到来的滔天巨浪?
一切,都悬在了归途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