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暂的调息后,赵襦阳不顾戚薇的劝阻,强撑着几乎要散架的病体,亲赴校场。
战后的清点,是比战斗本身更残酷的仪式。
玄甲营,他亲手带出的三百精锐,出征时如猛虎下山,此刻列队归来的,仅有八十七人,每个人都像一座沉默的墓碑。
城头守军,战死一千二百余人。
而那些自发拿起武器,与士卒并肩作战的恒州百姓,殉难者超过三千。
陈砚舟捧着一份写在桦树皮上的战报,声音嘶哑地汇报着战果:“此役,我军以孤城对抗史朝义十万大军,坚守西十三日。焚毁敌军砲车三十架,粮草八万石。敌将乌延阔虽未被阵斩,但被裴将军箭伤右目,己成废人,其部己退守幽州。经此一役,我等以微末之兵,耗掉了叛军近三成的精锐力量。”
赵襦阳静静地听着,目光扫过校场上那些带伤肃立的身影,沉默了很久很久。
那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终于,他开口,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传我将令,所有战死将士、殉难义民,皆厚葬于城东忠义坡,立碑刻名,永世供奉。其家属,每户抚恤米五石、布两匹,孤儿寡母,由官府养之!”
李嗣业在此时上前,呈上了一封盖着郭子仪帅印的手令。
命令简明扼要:恒州军即刻整编,不必休整,与援军合兵一处,疾行至井陉,务必在史朝义反应过来之前,彻底切断范阳通往南方的增援之路。
这又是一道催命符。
赵襦阳接过手令,又从怀中取出了自己的两枚虎符。
他看向刚刚处理好伤口的裴玉筝,将其中一枚虎符交到她手中:“玉筝,你的玄甲营,休整三日。三日后,你率部为先锋,东进井陉,为大军开路。”
“将军!”裴玉筝下意识地开口,他的身体状况……
赵襦阳抬手,止住了她所有的话。
他的眼神不容置疑:“你己为我军断敌一臂,如今,当再为我大唐断其一足。至于史朝义,他若敢再犯恒州,我赵襦阳必亲迎之。”
裴玉筝看着他眼中不灭的火焰,将所有担忧与不舍尽数咽下,重重抱拳:“末将,领命!”她转身离去,肩上新缠的绷带渗出淡淡的血迹,甲光在日光下微微颤动,却再未回头。
是夜,万籁俱寂。
一只训练有素的青羽雏鹰自城头振翅而起,它脚上缚着一枚极细的竹管,竹管内,一张小小的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恒州安”。
它将带着这三个字,越过千山万水,飞向遥远的长安。
赵襦阳独自一人立在鼓楼之巅,夜风吹拂着他残破的袍角。
他仰头望着漫天繁星,星辰璀璨如雨,让他恍惚间想起了现代的课堂。
那位白发苍苍的史学教授,曾不止一次在讲台上扼腕叹息:“安史之乱,是整个民族的浩劫。叛军势如破竹,河北之地,竟无一城能坚守超过半月……”
他下意识地轻抚腰间那枚尚有余温的令符,嘴角牵起一抹无人察觉的苦涩笑意,低声呢喃:“教授,我守住了。西十三日。”
风声呜咽,掠过残垣断壁,仿佛无数英魂在低语。
远处,新到的援军营地燃起了连绵的火把,一路延伸至黑暗的尽头,宛如一条倒悬于大地的星河,映照着这座城池不灭的军心与希望。
赵襦阳收回目光,望向东方井陉的方向,那是裴玉筝即将踏上的征途。
不知为何,明明是盛夏六月,夜风却透着一股异常的凛冽,那股寒意并非来自肌肤,而是从心底最深处毫无征兆地渗出,让他这位经历过尸山血海的将领,竟也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天上的星辰,似乎也比往日更加清冷,亮得有些过分,仿佛一块块即将碎裂的寒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