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广场的狼藉己被术法迅速抹平,蟠桃的甜腻、污血的腥臭被夜风卷走,只留下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寂静,压在每个目睹了方才那场颠覆性“庆功”的人心头。白芷早己收起冰翼,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房梁的阴影里,如同她来时那般突兀。留下的,是严律真人对着空气深深一躬后、脸上尚未褪尽的羞愧与震撼,是执法堂弟子们抬走昏迷不醒、狼狈不堪的云棠时那掩不住的鄙夷,更是满场弟子长老们眼中无法平息的惊涛骇浪。
冰翼是邪物?需活祭镇压?那救活了严长老、拔除其数十年寒毒的冰魄回阳丹,那冰火交融、生机盎然的玄奥力量,如同一记无声的重锤,将之前所有的污蔑、恐惧和流言砸得粉碎。
敬畏取代了恐慌,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在宗门蔓延。白芷,这个名字本身,己成了强大、神秘与不可控的代名词。
林震在广场上吼完那句石破天惊的“老子媳妇”,又亲眼看着自家媳妇冻山砸人、一颗丹药把最难缠的执法长老收拾得服服帖帖后,心满意足地咂咂嘴,觉得这狗屁宴会总算有点看头了。他大喇喇地一挥手,对着几个还傻站着的厨役弟子吼道:“看什么看?没吃饱的跟老子走!厨房虽然塌了半边,老子还有半扇火犀肉没烤!”说罢,也不管众人反应,扛着他那把断刀,带着一身硝烟火气,龙行虎步地穿过噤若寒蝉的人群,大笑着扬长而去。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充满了肆无忌惮的畅快和对这场闹剧的嘲弄。
慕辰坐在玉衡真人身后,从始至终,如同泥塑木雕。
广场上的喧嚣、狼藉、逆转、林震的宣言、白芷的现身、严长老的鞠躬……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在他眼前上演。他能看见,能听见,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唯有掌心里那块暖阳佩的碎片,边缘深深硌进皮肉,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让他确认自己并非身在梦中。
他看着白芷现身房梁,冰翼微光流转,清冷如月宫仙子。他看着林震掀桌怒吼,宣告主权,姿态狂放如燎原之火。他看着白芷弹指救人,扭转乾坤,那睥睨众生的姿态,与他记忆中那个会偷偷啃他烧饼、眼睛亮晶晶的小师妹,再无半分重叠。
心口的位置,像是被那碎裂的玉佩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绵密冰冷的钝痛。不是愤怒,不是嫉妒,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他拼尽全力想要护住的人,早己不需要他的守护,甚至……早己走入了他人羽翼之下。他的关切,他的仙桃,他的暖阳佩,他的忧心如焚,在她眼中,或许只是一份沉重的负担,一个需要留下“谢礼”划清界限的麻烦。
喧嚣散尽,玉衡真人起身离席,只留给他一个复杂的眼神和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弟子们三三两两散去,低语声如同蚊蚋,却字字句句都像是在剐他的心——“林师兄真霸气!”、“白师姐那丹药太神了!”、“云棠师姐这次算是完了……”、“啧,慕师兄看着真可怜……”
慕辰依旧坐在原地,一动不动。月光清冷,落在他苍白失血的脸上,映着他眼底一片荒芜的死寂。手中的玉佩碎片,被体温捂得温热,那裂痕却如同刻在他神魂上的疤。阿芷……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舌尖尝到的只有冰冷的铁锈味。
琼华苑内,一片狼藉的卧房中。
云棠幽幽转醒,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头被蟠桃砸破的地方阵阵抽痛,胸口被冰块撞得如同要裂开,脸上、脖子上被热汤烫起的水泡火辣辣地灼烧。更痛的是心,是那份被当众剥皮拆骨、踩进泥里的奇耻大辱!白芷那淡漠俯视的眼神,林震那鄙夷的怒吼,还有那漫天砸落的冰桃……每一个画面都在她脑中反复上演,啃噬着她最后一丝理智。
“啊——!!”她猛地坐起,牵动伤口,痛得眼前发黑,却仍抑制不住地发出野兽般的嘶嚎。她疯狂地撕扯着身上破烂污秽的纱衣,砸着床边仅存的几件完好的摆设,眼中是滔天的怨毒和近乎癫狂的恨意。
“白芷!林震!我要你们死!我要你们碎尸万段!永世不得超生!”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如同诅咒的毒誓。骨哨的冰凉触感再次浮现在指尖,这一次,再无半分犹豫。她挣扎着爬到妆台废墟前,翻出那枚刻着邪异符文的骨哨,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再次吹响!
无声的诅咒,裹挟着她全部的血恨,化作无形的黑气,再次遁入地底。
夜渐深,万籁俱寂,唯有天枢峰顶的罡风呜咽。
慕辰不知何时离开了那片让他窒息的广场,独自一人,踉跄着来到后山望月崖。崖边孤松如盖,一块青石被月光洗得发白。他手里拎着一个几乎空了的酒坛,浓郁的酒气混着他身上清冷的木系灵气,形成一种怪异的颓靡。
他平日滴酒不沾,温润自持。可今夜,那压抑了太久、几乎将他撑裂的苦涩、绝望和无边无际的冰冷,唯有这穿喉的灼烧感,才能稍稍麻痹。酒液辛辣,入喉却化不开心头的冰寒。
他坐在冰凉的青石上,背靠孤松,仰头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冷月。月光洒在他苍白的脸上,映出眼角一丝未干的水痕。他举起酒坛,又狠狠灌了一大口,辛辣的液体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呵……呵呵……”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沙哑破碎,充满了自嘲的悲凉。他摸索着,从怀中掏出那枚裂痕遍布的暖阳佩。玉佩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那曾经守护心脉的暖意,如今只让他觉得讽刺。
“护着你?”他对着玉佩喃喃自语,指尖颤抖地抚过那些深刻的裂痕,如同抚过自己同样破碎的念想,“我还能……拿什么护着你?”
醉意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理智。那些被他强行压抑的、积攒了太久的情绪——寒渊中的无力,玉佩碎裂时的恐慌,百草园里被她寒气击落仙桃的狼狈,七煞诛魔阵闹剧中的煎熬,还有今夜广场上那刺穿心肺的“老子媳妇”和冰翼清辉下的疏离淡漠……所有画面交织翻涌,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罢了……罢了……”慕辰醉眼朦胧,看着玉佩,又仿佛透过玉佩看着某个遥不可及的身影,“既然……我的守护……于你己是负累……既然……你己有了新的归处……”
一股巨大的、自暴自弃般的冲动攫住了他。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目光茫然地扫过崖边。一只通体雪白、丹顶鲜艳的仙鹤,正优雅地在崖边梳理着羽毛,在月光下宛如仙禽。
慕辰踉跄着走过去,仙鹤受惊,警惕地退开一步。
“别怕……”慕辰的声音含混不清,带着浓重的醉意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他蹲下身,不顾仙鹤的躲闪,固执地、笨拙地将那枚系着红绳、裂痕遍布的暖阳佩,系在了仙鹤修长的脚踝上。
“替我……守着她……”他对着仙鹤,更像是对着自己心中那个早己支离破碎的幻影,低声呓语,“远远地……守着她就好……别靠近……别让她……看见……烦……”
他系得很紧,仿佛要将自己最后一点无用的挂念都绑缚上去。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靠回青石,醉眼朦胧地看着那只脚踝上多了个累赘、显得有些茫然的仙鹤,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仙鹤似乎被脚踝上突然多出的东西和那浓烈的酒气弄得十分不适,它烦躁地踱了几步,试图用喙去啄那碍事的玉佩。温润的玉石触感让它更加不适。它猛地抬起那只被束缚的脚,用力一甩!
“嗖——啪嗒!”
系得死紧的红绳被它强健的腿力生生挣断!那枚裂痕遍布的暖阳佩,在空中划过一道温润的弧线,不偏不倚,精准无比地落入了望月崖下不远处、一个还冒着袅袅热气的露天温泉池里!
温泉池中,水汽氤氲。
林震正赤着精壮的上身,大马金刀地泡在池子里。刚烤完半扇火犀肉的他,浑身燥热,这后山的灵泉正好驱散油腻和火气。他仰头靠在池边光滑的石头上,闭目养神,断刀随意地靠在手边。蒸腾的热气熏得他古铜色的皮肤微微发红,水珠沿着贲张的肌肉线条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