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天炉的火,烧了五十年,从未在我心里真正熄灭过。
那不是寻常的丹炉之火,是焚天炉,天枢宗惩戒叛逆、炼化邪魔的最终之地。炉火非金非赤,而是一种粘稠如血的暗红,翻滚着,无声地嘶嚎着,能焚尽世间一切有形无形之物,连同魂魄,都化为最纯粹的虚无燃料。
那夜雪很大,鹅毛般落下,却近不得焚天炉百丈之内。热浪扭曲了空气,雪花未及落下便化作白汽蒸腾。我跪在冰冷的镇魂玉石板上,额头死死抵着刺骨的寒凉,试图用这外部的冰冷压下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与撕心裂肺的痛。
炉口大开,暗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我的师尊,上一代执法长老,清矍的身影就站在那足以吞噬一切的炉口边缘。他平日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白长须有些凌乱,沾着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沫,那身代表执法堂最高威严、绣着獬豸暗纹的玄色法袍,此刻却如同沉重的裹尸布。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那一眼,空洞,死寂,仿佛灵魂早己被抽离,只剩下一具被心魔蛀空的躯壳。没有往日的严厉,也没有丝毫温情,只有一种让我骨髓都冻结的漠然。
“徒儿…”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砂砾在锈铁上摩擦,“看清了…心魔无形…蚀骨焚心…当…诛之…必诛之!”
话音未落,他像是被身后无形的巨手猛地一推,又像是主动迎向了那最终的归宿,身影向后一仰,瞬间被那暗红粘稠的炉火吞噬!
没有惨叫。只有火焰陡然拔高、发出沉闷咆哮的“轰”声。
暗红的火光照亮了我瞬间惨白的脸,也照亮了周围几位同门师叔伯惊骇欲绝又隐含恐惧的表情。焚天炉口,只剩下师尊那件玄色法袍的一角残片,在火焰中卷曲、焦黑,最终化为飞灰。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难以言喻的焦糊味,混合着…某种魂魄被彻底焚尽的、令人作呕的甜腥。
“心魔无形…蚀骨焚心…当诛之…必诛之!”
师尊最后的话语,如同烧红的烙铁,带着焚天炉火的灼热与绝望的甜腥,狠狠烙印在我的神魂最深处。那一刻,跪在冰冷石板上、浑身颤抖的我,仿佛也一同被那暗红的火焰焚烧殆尽,又在灰烬里重塑。冰冷的铁律取代了温热的血肉,刻板的“诛邪”二字,成了支撑这副新躯壳唯一的脊柱。
从此,天枢宗少了一个可能温和的修士,多了一个令弟子闻风丧胆的“铁面阎罗”严律长老。
我成了新的执法长老。镇魂玉令悬于腰间,玄铁戒尺从不离手。我的洞府空旷冰冷,唯一的装饰是挂在正堂墙壁上的那幅师尊遗像——画像中的他,目光锐利如鹰,长须银白如瀑,威严不可侵犯。画像下方,供着一盏万年不熄的魂灯,灯焰青白,映照着画像,也映照着洞府中万年不化的寒意。每一缕寒意,都在无声地提醒我:心魔如跗骨之蛆,邪念乃万恶之源,稍有松懈,便是师尊那般万劫不复!当诛!必诛!
五十年如一日,我行走在宗门戒律的刀锋之上,将一切偏离“正轨”的苗头扼杀于萌芽。温情?那是滋生懈怠与邪念的温床!怜悯?那是对铁律最大的亵渎!我的眼中只有对错,心中唯有“诛邪”。首到那一天,丹房那场惊天动地的…七彩爆炸。
轰——!!!
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冲天的七彩烟雾,瞬间淹没了丹房区域。我正巡查至附近,被那狂暴的灵力冲击和刺鼻的怪异气味激得护体灵光瞬间张开。浓烈的烟雾中,两个被染得如同画缸里捞出来的七彩人形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正是林震那个无法无天的孽徒和白芷那清冷过头的丫头。他们身上散发的气息混乱不堪,带着烬火的躁动和玄阴的冰寒,还有一股…一股极其霸道、甜腻到令人发指的味道!
那甜味,如同最粘稠的蜜糖混合了百花香精,蛮横地冲入我的鼻腔,瞬间撬开了我尘封五十年的记忆闸门!
眼前七彩的烟雾扭曲变幻,不再是丹房的狼藉,而是变成了五十年前执法堂幽暗的刑房。冰冷的镇魂玉石地面,一个小小的身影跪在那里,瑟瑟发抖,正是年幼的我。手心火辣辣地疼,十下戒尺的印记红肿不堪。面前,是师尊冰冷的脸,他手中捏着一小包被搜出来的、油纸包裹的…蜜饯。那是我省下几个月的灵石,偷偷托山下小贩买的,藏在床板下最深处,只舍得在无人时舔一小口,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甜,是枯燥严厉修炼中唯一的慰藉。
“修道之人,当清心寡欲!口腹之欲,便是堕落之始!今日贪一口甜,他日便敢饮鸩止渴!”师尊冰冷的声音如同寒铁砸落,他指尖灵力一弹,那包珍贵的蜜饯瞬间化为齑粉,甜腻的香气在冰冷的刑房里弥漫开来,混合着戒尺留下的火辣痛楚,形成一种刻骨铭心的屈辱烙印。
“此等诱惑心志之物,当诛!”师尊最后的话语,与焚天炉前那句“当诛之”重叠在一起,如同魔咒。
“妖孽!何方邪魔,胆敢幻化形貌,惑乱宗门?!”眼前的七彩烟雾和那刺鼻的甜腻瞬间点燃了我心中最深的警惕与暴怒!几乎没有任何思考,凝聚着磅礴灵力的玄铁戒尺己然在手,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朝着那两个七彩人形当头劈下!管你是林震还是白芷,此等混乱邪异之态,必是心魔作祟!当诛!
然而,戒尺挥出的瞬间,我的动作却微不可查地凝滞了一瞬。那浓烈甜腻的烟雾深处,白芷那双即使在七彩染料覆盖下依旧清澈冰冷的眼眸,毫无畏惧地迎上了我的目光。那不是心魔的混乱与邪异,而是一种…绝对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被误解的漠然?林震那家伙虽然狼狈,眼神里也只有闯祸后的懊恼和面对责罚的倔强,并无半分邪气。
“严律!住手!”玉衡师兄的怒吼及时传来。
戒尺最终停在白芷头顶三寸,凌厉的劲风削断了她几根染成绿色的发丝。七彩的烟雾缓缓散去,露出两张同样错愕又带着点无辜的脸。玉衡师兄冲过来,气急败坏地解释着炸炉的缘由。
我缓缓收回戒尺,指关节因用力而捏得发白,掌心竟渗出了一层冷汗。方才那瞬间爆发的杀意,究竟是因为“邪魔”,还是因为那甜腻气味勾起的、被我视为耻辱的软弱过往?我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铁律诛邪”本能,产生了一丝动摇。那甜味…是毒吗?还是…只是我心中挥之不去的魔障?
这次误判,如同一根细微的刺,扎进了我坚冰般的心防。
后来,七煞阵风波席卷宗门。白芷那丫头为救同门,强行催动冰翼烬心,寒气失控,冰封了半个演武场,也冻伤了不少来不及躲避的弟子。一时间,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冰魔女!根本控制不住那邪门力量!”
“就是!迟早是个祸害!跟那林震一样!”
“执法堂怎么不管管?任由这种危险人物留在宗门?”
一日深夜,我巡查至弟子精舍外围。几个年轻弟子的议论声顺着风飘来,带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和恐惧。我脚步顿住,隐在廊柱的阴影里。玄铁戒尺在袖中微微发凉。若在以往,我会首接现身,以“诋毁同门、扰乱宗门”之罪,每人赏十戒尺,再罚抄《清心咒》百遍。
但此刻,我攥紧了戒尺,却没有迈出去。眼前闪过丹房外白芷那双冰冷的眼睛,也闪过七煞阵中,她挡在失控灵力前、将几个吓傻的低阶弟子推开,自己却被反噬寒气侵体的画面。宗门历经魔劫,风雨飘摇,玉衡师兄殚精竭虑,掌门亦伤神劳形。白芷与林震,身负冰翼星烬之力,纵有瑕疵,却是宗门未来不可或缺的砥柱。此刻需要的,是稳定,是凝聚,而非无谓的内耗与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