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震从未想过，自己还能再次感受到“温暖”这种近乎奢侈的触觉。
意识如同沉溺在万载玄冰的海底，每一次挣扎上浮，都被刺骨的寒意和撕裂般的剧痛狠狠压回。黑暗、冰冷、死寂…还有那心口被生生剜去一块的空洞感，构成了他感知的全部。
爹的冰雕…白叔坠落的身影…灰衣人化作烬灭白光时的决绝…还有…芷儿将那半枚铜钱放入他手中时，那双洗净铅华却疲惫不堪的眸子…
“断了…但约定…还在…”
那声轻若叹息的呢喃，是支撑他没有彻底沉沦的最后一丝微光。
身体在颠簸。并非坠落的失重，而是有规律的、伴随着某种粗重呼吸和踩雪声的晃动。一股强烈的、带着淡淡硫磺和燥热气息的暖意包裹着他，与他体内盘踞的玄冰余毒和五虎拳残存的火劲冲突着，带来一阵冷一阵热的痛苦交替。
他艰难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跳跃的、温暖的火红色。那似乎是一件质地粗糙却厚实的毛皮斗篷的兜帽内衬，边缘镶嵌着一圈光泽油亮的火狐皮毛，蹭得他的脸颊有些发痒。斗篷随着前行微微晃动，让他能看到外面飞速掠过的、一望无际的雪白和湛蓝的天空。
他正被人背着，在深厚的雪地里疾行。
背着他的人身形算不得高大，甚至有些瘦削，但步伐却异常稳健有力，每一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及膝的深雪，都能迅速拔起，速度丝毫不减。一股蓬勃旺盛、如同初生朝阳般的炽热气血之力，透过相贴的背部传来，与他体内的冰冷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喂！哑巴师兄！你倒是说句话呀！这荒山野岭的，咱到底还要走多久才能到‘焰熄坡’啊？我都快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一个清脆明亮、如同火焰噼啪作响的女声突然响起，带着几分娇憨的抱怨，打破了雪原的寂静。声音离得很近，似乎就在背着林震的人旁边。
“快了。”一个沉闷短促、如同岩石碰撞的男声回应道，言简意赅。
林震微微转动僵硬的脖颈，视线越过那火红的兜帽边缘，勉强看到旁边并行的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约莫二八年华的少女。一身同样材质的火红皮质劲装，裁剪得干净利落，紧紧包裹着她正在发育、己然玲珑有致的身段。腰间束着一条宽宽的黑色皮质腰带，上面挂着几个小巧玲珑、形状不一的皮囊和一把装饰性似乎大于实用性的华丽短匕。外面罩着一件及臀的短款毛皮斗篷，与背着林震那人同款，只是尺寸小了许多。
她有一头天然微卷的、如同燃烧火焰般的赤红色长发，并未仔细束起，只是用几根皮绳随意地扎了几绺，大部分则活泼地披散在肩头，随着她的蹦跳步伐如同火焰般跃动。肌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脸颊因为运动和寒冷泛着两团红晕，像熟透的苹果。一双大眼睛更是灵动无比，瞳仁是罕见的、清澈明亮的琥珀色，此刻正滴溜溜地转着，闪烁着好奇与不耐交织的光芒。鼻梁挺翘，嘴唇丰润，此刻正微微嘟起，表达着不满。
似乎是察觉到林震微小的动作，那少女猛地转过头，琥珀色的大眼睛瞬间睁得更圆了，猛地凑近过来，几乎要贴到林震脸上。
“哇啊啊！师兄师兄！他醒了！他醒了！快看！眼睛睁开了！”她大呼小叫起来，声音里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
背着林震的人闻言，脚步微微一顿，侧过头来。
林震这才看清背着自己的人。这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肤色古铜，面容轮廓硬朗，线条如同刀削斧劈，眉骨很高，眼窝深邃，一双浓眉下是沉静如古井的黑色眼眸。他同样穿着赤红色的皮质劲装，外面是厚重的毛皮斗篷，只是颜色比少女的更深沉些，接近于暗红。他身形挺拔，肌肉精悍，即便背着林震这个成年男子，在深雪中跋涉，呼吸也依旧沉稳悠长，显露出不俗的修为根基。
青年的目光落在林震脸上，沉静的眼神中掠过一丝细微的波动，似乎确认了他确实苏醒，便又转回头去，继续赶路，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喂！你这人怎么这么闷啊！”少女对师兄的反应很不满意，跺了跺脚，溅起一片雪沫，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转向林震，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嘿！你感觉怎么样？还能说话不？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晕倒在那——么偏僻的雪窝子里？要不是我和师兄追那只不听话的‘火鬃鼠’跑偏了路，你可就变成冰雕啦！”
她语速极快，问题如同连珠炮般砸过来，带着火焰般的热情，让林震一时不知该先回答哪个。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声。
“哎呀，渴了吧？肯定是！”少女见状，立刻从腰间一个皮囊里掏出一个扁平的金壶，拔开塞子，一股浓郁辛辣、带着淡淡药草味的酒气扑面而来。“来，快喝一口我们赤焱宗的‘烈焰烧’！驱寒保暖，补充力气最管用了！”
她说着，就要把壶口往林震嘴里灌。
“炎儿。”背着林震的青年头也不回，声音低沉地制止，“他伤重虚弱，经脉有损，烈酒入喉如同火焚，你想害死他吗？”
名为姜炎儿的少女动作一僵，吐了吐舌头，讪讪地收回金壶：“哦…我忘了嘛…”但她立刻又变戏法似的从另一个皮囊里掏出一个用厚厚棉套包裹的竹筒，“那喝这个！温水！总行了吧师兄？”
青年这才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姜炎儿小心地将竹筒口凑到林震唇边，喂他喝了几口温水。微烫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难得的舒缓，林震贪婪地吞咽了几下，喉咙的灼痛感稍减。
“多…谢…”他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依旧嘶哑难听。
“不客气不客气！”姜炎儿见他能说话，立刻又眉开眼笑起来，琥珀色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我叫姜炎儿，火焰的炎！这是我师兄，石龙！石头一样又硬又闷的石头龙！我们都是赤焱宗的弟子！你呢？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晕在那里？”
“我…”林震眼神一黯，过往的记忆如同沉重的冰山压上心头，让他喘不过气。他的名字，他的来历，那血与火的十年，那葬虎窟的绝巅…这一切，该如何说起？又能与何人说？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左手。那柄灰白如烬的断刀依旧被他死死攥在手中，冰冷的刀柄硌着掌心。另一只手里，那半枚温热的铜钱也静静躺着。
见他沉默，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姜炎儿眨了眨眼，倒是很体贴地没有继续追问，只是摆了摆手：“哎呀，不想说没关系啦！肯定是很伤心的事吧？看你伤得这么重…你先好好休息，等到了我们赤焱宗的分舵‘焰熄坡’，让我师父帮你看看！我师父可是附近最好的大夫…呃，虽然他最擅长治的是火毒攻心和练功烧伤…”
旁边的师兄石龙再次开口，声音依旧沉闷：“保存体力，别说话。”
林震感激地看了石龙宽阔的背影一眼，依言闭上了嘴，不再试图开口。身体的剧痛和极度的疲惫再次如同潮水般涌上，他靠在石龙坚实的背上，意识又开始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