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暗极了,只听见外头淅淅沥沥的落雨声,她又躺了一会儿,雷响一个接着一个,她晓得睡不着了,终于起身开了灯,坐到梳妆镜前面。
穿着那身继母提前一个多月专门为她订做的月白旗袍下楼梯时,恰好被张妈瞧见,她眼睛明显一亮,“啧啧”叹着上下看她,“哎哟三小姐,不得了了,真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
蕴薇走到餐厅,父亲和继母正在用早餐,窗外的雨点轻敲着落地窗,花园里的草坪绿得像假的。
父亲面前照例摆着豆浆,油条和小笼包,继母则是咖啡和烤面包,见她过来,忙搁下手头的咖啡杯,替她把衣领子掖掖好,上下打量,露出满意的微笑:“我就晓得这个颜色最衬蕴薇。”
她边说,边好像邀功似的看向父亲,直到父亲露出赞许的神情点点头说:“不错。”这才接着喝咖啡。
蕴薇说了声,“谢谢姆妈。”在桌前坐下,端起牛奶杯小口地喝。
继母体贴地替她在吐司上抹白脱,一面笑道:“我觉得蕴薇回来之后,倒比老早懂事多了。”
父亲只道:“吃一堑长一智,人不吃点苦头,就永远不会长进。”
蕴薇没声响,继母笑着道:“好了,不提那些了。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晚上几家老朋友都会来,正好也让大家都看看我们家蕴薇长成了多么懂事的大姑娘。前段日子的那些闲话,咱们也不必放心上。”
她说完,又抬起手,帮蕴薇把头发上的珍珠发卡拨拨正,“对了,蕴薇。你那两个同学,周家和汪家的丫头,你都请了吗?”
换从前,她早就挣开她的手,但如今她只是点点头说:“她们都会过来。”
这生日会是继母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筹备的,不仅让她邀请汪晓芙和周曼如,还广邀了父亲在商界政界的朋友,似乎是要借此来昭告大家:杜家三小姐的‘病’已经痊愈了。
“病”是继母和父亲给她失踪那几个月编造的体面说辞。
其实蕴薇总觉得有点欲盖弥彰,却也懒得提出异议。
今年的她和去年的她,似乎像是两个人。
去年底,她在学校报刊上发表了几篇激进的文章,父亲一怒之下关了她三天禁闭。后来又得知继母正在替她物色丈夫,她气得哭了整整一夜,觉得这是对她人格的羞辱。所以宁可用离家出走这种极端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决不受摆布。
现在的她,顺从得几乎不太像她了。只有她自己知道,这其实不算顺从,而是一种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劲的乏力。
这场雨直到下午还没停。蕴薇立在小客厅门口敲了门,过了许久继母才过来开门,若有若无的甜腻气味飘出来,那张涂抹着厚重脂粉的脸浮在昏暗的光线中,有几分鬼气。
蕴薇立在她面前,从手袋里拿出几本书,“图书馆借的,期限快到了,我想去还书,还想再借几本。开学也要用。”
这也是她回家之后父亲严格规定的,不管她要去哪里,都要提前和继母报备。
继母的眼睛在那几本书上淡淡略过,突然冷笑了一下:“早不整那些乱七八糟,你也省力,我也省心。满了16也就成人了,你大姐蕴华这岁数,都嫁到吴家开始当家了,你二哥蕴初一个人在英国,也从来不让人操心。就只有你,净知道给家里惹麻烦。”
她看蕴薇只是低着头默默听她说,不复以往的伶牙俐齿,语气稍微缓和下来:“行了。要去就快去。早点回来,别耽误了晚上的生日会。”
蕴薇撑着伞走出去,在路边随手招了辆黄包车,车夫拉下帘子避雨,问她去哪儿,她收了伞,先说:“去市立图书馆。”车子刚起步,她却又道:“师傅,对不起。我去闸北,四川北路。”
蕴薇到家时,佣人们正忙着在大厅里布置最后的装饰,她悄悄地从侧门进,到楼梯口,却和继母打了个照面。
继母劈头就是一声:“你这丫头怎么到现在才刚回。我都寻了你几回了。”边说着,眼光掠过她微湿的旗袍下摆,又落到那双湿了一半的小羊皮鞋上,“借书去雨地里借?”
蕴薇手掐着旗袍侧边没吭声,继母道:“行了,别作出这么一副忸怩样,弄得倒好像我故意刻薄你。客人们一会儿就该陆续来了,上去换身衣服,赶紧下来。”
继母看蕴薇点了头,神色稍微缓和些,在她上楼前,又语重心长地嘱咐:“今天来的都是你爹的世交。你爹的面子,你得替他顾着些,等会儿好好表现,别再让人看出倔脾气来,知道吗?”
蕴薇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再下楼时,大厅沙发上已坐了一圈人,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全部点亮,那光亮和人声激得她不由自主退缩了一下。
父亲和继母正一起应酬着宾客,见她下楼,继母忙微笑着向她招手。
蕴薇堆起笑走过去,觉得自己就像个空壳子,还好那套流程是从小滚瓜烂熟的,微笑,问候,聆听恭维,适实也回以恭维。她从父亲眼里读到一丝肯定,心里松了口气,像通过了某个测验。
周曼如和汪晓芙过来了,蕴薇还没说话,继母已先迎了上去,眼睛在她们身上微一打量,便笑道:“两位小姐一到,衬得这会客厅都亮堂了几分。”
三人往餐厅走去,周曼如突然俯在蕴薇耳边,压低了声音道:“sugar-atedpoin!”
两个人都抿着嘴笑,汪晓芙伸手轻轻捅了她一下。
众人围着餐桌坐定,各色菜肴陆续地端上来,玻璃杯里的琥珀色酒液在灯光下晃得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