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薇说:“其实,我是逃婚出来的。我总觉得人不是物件,不应该就那样被摆布,但是我也没想好到底该去哪里,做什么。”
阿宝放下火钳,自嘲地笑笑:“那我更不知道该去哪里了,中国人叫我二毛子,罗宋瘪三,白俄人又喊我杂种。”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阵。
蕴薇突然看着他,说:“阿宝,我喜欢你的眼睛。像琉璃珠子。”
阿宝一愣,随手抓起一块扁石头抛进浏河:“城隍庙的琉璃珠都是三只洋钿买十颗的大兴货。”
蕴薇说:“又怎么样?我就觉得好看。”
水面在微风下泛起细小的波纹,远处的芦苇丛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
蕴薇拿着根树枝在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着,突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笑着说:“阿宝,那我们去苏州吧,我有个奶娘在苏州,我们坐摇橹船去,到虎丘塔下吃松子糖。”
阿宝随口应了一声:“好啊。”
今年的蝉叫得有点歇斯底里,快把咖啡店里的爵士乐都盖了过去。
天花板上,几台铜质大吊扇徐徐地转着,凉风轻轻曳起一角米色的窗纱。点点太阳光透过梧桐树的缝隙,正好洒在白色桌布上,盛着柠檬水的透明玻璃杯像在发着光,蕴薇手搁在桌上,沿那几块光斑的轮廓轻轻勾画。
她到现在弄不懂,为什么在闸北和庙行的那段时间里,似乎就从没见过太阳,天总是惨灰色的,像蒙了层翳,以至于现在对着太阳光都觉得陌生。
汪晓芙一边翻着最新一期的《良友》画报,一边舀起一勺浇了樱桃果酱的香草冰淇淋送入口中,蕴薇瞥见那暗红的果酱,忙把眼睛移开,端起柠檬水啜了一口。
汪晓芙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对蕴薇道:“这个周曼如,没有一回不晚到。今天我非要罚她埋单不可。”
蕴薇笑了笑,轻声道:“她这阵子不是一直在忙陈家二少爷的自行车募捐协会么?估计是被绊住了。你也知道她那个性子,看见求助的人从来说不出拒绝。”
话刚落,咖啡馆那扇酒红色的雕花门被侍应生轻巧地拉开,周曼如扶着宽边太阳帽急匆匆地步进来,一张鹅蛋脸被暑天热气熏得泛红。
她环顾一圈,朝她们招了招手,轻快地步到桌前,就在蕴薇边上坐下。
汪晓芙笑嘻嘻地调侃:“我们的周大小姐终于驾到了!不知是陈二少爷的脚踏车骑得太慢,还是又在哪个角落施舍爱心?今天的账单已经恭候多时,就等你这位慈善家来结了。”
周曼如摘下宽边帽扇了扇风,“哎呀,我的小芙蓉,莫要取笑人嘛。今天真是有原因的。募捐会上来了几位英国记者,口音古怪得很,一句话我得反复问三遍才明白。”她转向侍应生,扬起下巴:“给我也来杯柠檬水吧。”
说罢,她又回过
头朝她们眨眨眼:“至于账单嘛,我认了。不过你们得听我说说那位穿格子西装的英国先生是怎么把脚踏车骑进喷泉里的。”
蕴薇只是笑,周曼如却看着她,伸手亲昵地捏捏她面颊:“我的小玫瑰是怎么回事。病了一场,连性子都变了。”
这是周曼如独创的花哨叫法,从中学入学她们三个玩在一起开始,她就喊汪晓芙“小芙蓉”,蕴薇“小玫瑰”。她们两个起初都觉得夸张和肉麻,被她喊久了,竟也习惯了。
蕴薇还没答,她却又笑道:“对了,你们两个这周末有空吗?意大利歌剧团下周在大光明剧院有场《卡门》演出,我哥通过公董局的英国朋友弄到三张贵宾席票,特别难得。”
周家三代都在怡和洋行做买办,与英国人的往来比寻常人家亲近得多,上海滩那些稀罕玩意儿和难得的门路,她家总能第一时间搞到手。
汪晓芙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放下了手中的杂志:“大光明的贵宾席?我听说票早就售罄了!不愧是周大小姐,路道真粗!”
蕴薇犹豫了下,轻声道:“我近来睡得不好,那夜里的演出怕是撑不住。你们去吧。”
周曼如脱口:“这哪行?上回邀你去音乐会你就没去,这回又想standup我啊?”
汪晓芙突然在桌底下悄悄拉了拉她衣襟,道:“曼如,算了,我也不去了。我爹这阵子总说,国难当头,我们这些人还穿得花枝招展地出去乱晃,未免是有点不合时宜。”
周曼如先是一愣,目光落在蕴薇苍白的面色上,很快会过意来,她点点头:“那好吧。反正票也不是买的,退回去就是了。”她摆了摆手,故作轻松地转变了话题,“对了,听说闸北那边都重建得差不多了。九月份我们能照常开学了。”
汪晓芙望了望蕴薇,轻声接道:“是啊,听我爹说,日本人这阵子倒是安分了不少。”
有一段尴尬的空白,三个人都沉默着,窗外一辆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开了过去。
侍应生把周曼如要的柠檬水端了过来。
蕴薇握着玻璃杯,强打精神笑道:“对不起,这阵子我确实不太舒服。下个月我生日,到时候请你们来家里吧。”
16岁生日那天,蕴薇照例做了困在尸堆里的梦。
从春到夏这段时间,这类梦隔几天做一次,不是被埋得透不过气,就是在绕着尸堆跑着,像被什么追着,越跑越怕,越怕越跑。
这回倒不是被埋在底下,也没被追着跑,而是就像睡觉一样平躺在尸体中间,侧过头去,看见的都是熟悉的面孔,她一张张辨认过去,认出汪晓芙和周曼如时,她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