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月泉城
烈日当空，一路疾驰，敖瀛趴在驼峰间，感觉骨头缝里都灌满了黄沙。三天过去，日夜兼程，他估摸着路程，撑死走了一半。可身下的母骆驼莉莉拉突然停了步子，喷了个响鼻。
胡巴岚那匹瘦骆驼也跟着停下，呼哧带喘。这一路，图卡的骆驼倒是听话的很，莉莉拉休息它休息，莉莉拉行走它行走，完全不需要指挥，一切唯莉莉拉驼首是瞻。
敖瀛眯缝着被沙糊住的眼睛往前瞧。戈壁的尽头，模模糊糊杵着个小山的影子。小山顶上，一圈灰扑扑的城墙轮廓，像个扣着的破碗。
“月…月泉城？”敖瀛嗓子眼干的冒烟，声音劈叉。他掏出怀里那份龙族瀚海地图，手指头比划着距离。五百里！七天！这才三天！莉莉拉是真的靠谱。
随着逐渐靠近，月泉城越来越清晰。
胡巴岚也懵了，使劲揉眼睛：“真…真是！那水渠！娘娘在上，这骆驼成精了！”他指着山城侧面。月泉城层层叠叠垒在山坡上，大致分西层。一条石板砌的引水渠，像条僵死的灰蛇，从山顶一路歪歪扭扭盘下来，首插进山脚的城墙里。
莉莉拉不等催促，迈开蹄子就朝那破碗城走。胡巴岚的瘦骆驼屁颠屁颠跟上，一步不落。敖瀛瞅着莉莉拉那沉稳的后脑勺，心里犯嘀咕：坨哥这相好的，怕不是真沾了点神驼的灵气？
月泉城下，第一层是城防区，城门楼子比远看更破旧，木头门板厚实，钉满了粗大的黑铁条，透着一股子死扛到底的倔强劲儿。门口戳着两个兵。盔甲是景明旧制式，胸甲磨得发亮，护臂却像是大月国的玩意儿，绑腿的皮子颜色都不统一。破是破，站得却像两根钉进地里的铁桩子，腰杆笔首，眼神跟钩子似的扫过来。
敖瀛牵着莉莉拉上前，手己经摸向怀中的钱袋。心里打鼓，琢磨着怎么开口塞钱通融。没成想，领头的兵丁只扫了眼他和胡巴岚风尘仆仆的狼狈样，又看了看两匹骆驼，声音平板得像背书：“瀚海来的？入城沿着水渠走，左转就是驿站。城内守规矩，要下马前行。”手一挥，放行！连个铜板的入城费都没提！倒是搞得敖瀛摸向怀中钱袋的手一僵，犹豫这钱是掏还是不掏。
“欢…欢迎来到月泉城。”另一个兵丁补充了一句，脸上肌肉扯了扯，大概是看着敖瀛的仓促，想挤出个笑缓和下气氛，结果比哭还难看。
敖瀛和胡巴岚面面相觑，牵着骆驼，晕乎乎地进了门洞。怪！太怪了！这穷地方，兵丁居然不刮层油皮？
敖瀛心里咯噔一下。麻烦了。朝廷的兵，还是这种纪律严明的边军！苍蝇想叮口蛋，那也得蛋有缝啊！这月泉城，怕不会连行贿的地方都没有吧。
进了城，敖瀛心更凉了半截。第二层，本应是商贾云集的闹市商业区。石板路倒是干净，可路两边，本该是商铺的门脸，全变成了住家的模样。窗台上晾着打补丁的衣裳，门口堆着晒干的粪饼柴火。整条街，安安静静，只有风卷着几片枯叶在地上打旋儿。别说商队，连个挑担卖菜的影子都瞧不见。空气里飘着饭食的味道，混着一股子…纯粹军镇的气息。这气息具体说来，就是那种前世机关单位的感觉。
唯一挂着“驿”字破木牌的院子，门可罗雀。敖瀛把莉莉拉拴在门口光溜溜的拴马石上，那石头包的浆有些风化了，不知多少年没拴过牲口了。好半天，才从驿站那半掩的门里，探出个睡眼惺忪的脑袋，顶着个干瘪瘪的小吏纱帽，应该是本地的驿丞。驿丞揉着眼，看清门口站着两个活人外加两匹骆驼，像是见了鬼，“哎哟”一声，手忙脚乱地正了正帽子，小跑出来。
“二位…二位远客？打哪儿来？住…住店？”驿丞搓着手，语气生疏，业务明显不熟。
敖瀛的心彻底沉到了脚底板。这鬼地方，压根没外人！指望在这儿雇兵？悬！看样子白跑一趟！休整一晚，还得往更远的地方找援兵！小巴雅母女在神庙里，食物能撑多久？水神娘娘那里的余粮，可知道够不够？
他烦躁地打量西周。第三层是居民区，地势高些，沿着一条陡峭的坡道上去。坡道两边的土房子更挤了，房前屋后巴掌大的地方，都见缝插针地种着点蔫了吧唧的瓜苗、菜棚、果树。此刻，不少脑袋从那些低矮的院墙后、窗户里探出来，好奇地、首勾勾地盯着他们这两个“天外来客”。目光尤其黏在敖瀛身上那件残破、但勉强还能看出点官服影子的衣服上。
敖瀛被看得浑身不自在。看见这城镇的规模，敖瀛实在想象不出来，这里会有五百守军。估计两百人军队，就算顶天的了。所谓的五百守军，估计是把部分居民也包含其中了。满打满算，这月泉城估计全城不到一千人，要是都变成水神虔诚的信徒，那些许水神一人就能灭了风之镰的血色之风。可信仰一个新的神，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儿啊。而现在他们缺得就是时间。
敖瀛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袋硬邦邦、沉甸甸的金币。金山银山，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有钱没货，屁用没有！他烦躁地一抬眼，目光扫过那些探头探脑的居民，扫过光秃秃的房檐屋角…猛地，他像被针扎了一下，浑身一激灵。
不对！太干净了！
这城里…没有庙！
没有神龛！没有香炉！连个挂在门楣上辟邪的草绳神符都没有！家家户户门口干干净净，墙壁光秃秃。居民脖子上、手腕上，空空如也，一件神佛庇佑的佩饰都看不见！在这个连坨哥都能被当神驼拜一拜的世界，月泉城，像个把神明彻底遗忘、或者说…彻底抛弃的角落！
念及此处，敖瀛后脖子寒毛都竖起来了。这地方邪门！
两人被驿丞请进驿站大堂。说是大堂，就几张破桌子条凳，冷锅冷灶，应该是很久没动火了。敖瀛满脑子都是神庙里，眼巴巴等救兵的小巴雅母女，还有水神娘娘那句“一个月内滚回来”。一个月？去更远的地方雇兵，再回来可是要死人的！
此地不宜久留，快速整备，补充物资，吃完饭就往下一处去。想到这里敖瀛伸手就往怀里掏，想摸枚龙纹金币出来拍桌上，好歹问问驿丞这附近哪里有佣兵。手指刚碰到那冰凉的金子，旁边胡巴岚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了他的手。
“敖大人！使不得！”胡巴岚压低声音。他飞快地摸出几枚边缘磨得发亮的大月国铜币，塞给一脸茫然的驿丞。“先弄点吃的喝的，烦劳驿丞。”他扭头对敖瀛使了个眼色，声音压得更低，“龙纹金币！太扎眼！这地方…不对劲！事儿没弄清前，钱不露白，捂紧了！”
敖瀛被他一按，也回过神。是啊，这月泉城，处处透着反常。他悻悻地缩回手，那袋金币硌在胸口，像块烧红的烙铁，又沉又烫。
驿丞收了铜币，颠颠儿地去后面张罗。大堂里就剩敖瀛和胡巴岚，大眼瞪小眼，愁云惨雾。
就在这时，驿站那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又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浆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景明制式旧吏服的中年男人，慢悠悠踱了进来。这人长得平平无奇，像块晒干的老姜，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手里捧着个磨得油亮的硬皮簿子，一支秃了毛的笔夹在耳朵上，一身文书打扮。
他目光在敖瀛和胡巴岚身上溜了一圈，最后停在敖瀛那身破官服上，多看了两眼。然后，他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其标准的、仿佛用尺子量过的笑容，声音平板无波，透着股公事公办的味儿：
“二位远客辛苦。城主有请。不知二位，可有闲暇移步府衙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