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城主花园
月泉城的石板路硌脚。敖瀛和胡巴岚跟着文书慕容旧,沿着那条贯穿全城的石砌水渠往上爬。渠水清亮,哗哗流着,像条活蹦乱跳的银带子。敖瀛心里憋了一堆话想问胡巴岚,可这三天骆驼背上颠得骨头散架,愣是没找着机会开口。
慕容旧的步子踩在向上的石板路上,稳当得很,那身洗得发白的青色旧吏服袖口都磨起了毛。他侧过脸,眼角皱纹堆起一点客套的笑,目光在敖瀛那身同样旧、却还能看出底色的官袍上停了停。
“敖大人这身袍子…绿底鹿纹,司农寺的六品规制?”慕容旧声音平平,听不出是疑问还是陈述,“在下曾任职吏部考功司,这点眼力还是有的。只是…六品京官,怎会亲自来这瀚海尽头吃沙?”
来了,盘问开始了。敖瀛心里门清。他脸上也堆起笑,还特意拍了拍官袍下摆沾的灰土,动作带着点刻意的不讲究。
“慕容大人好眼力!”敖瀛声音敞亮,透着股亲热劲儿,“本官敖瀛,上林苑从七品下,上林丞罢了。”他特意把“从七品下”几个字吐得格外清楚。景明朝官制森严,七品为绿,六品深绿银线,五品粉色银丝…品级差一级,就是一道鸿沟。他亮出底牌,是提醒,也是无形的线,别越界。
慕容旧脸上的笑纹没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考功司待过的人,对品级二字最是敏感。青色袍,那是八品官吏的服色。眼前这位自称从七品下,哪怕破旧,那也是实打实压他一头。更何况…
敖瀛像是没瞧见对方那细微的变化,话头接着往下溜,语气轻松得像拉家常:“家里姓敖,沾点龙族敖世的亲。承蒙考功司和司封司的诸位大人抬爱,给了这么个伺候花花草草的闲职。”他摊摊手,自嘲里带着点官场人才懂的微妙,“这不,在上林苑也没混出个名堂,只好领个苦差,跑这大漠里来寻摸点奇花异草。这不是正经路数难走,指望着换个法子建功立业。”
话扔出去了。品级压你一头,家世抬出来镇场子,最后再自降身份。软的硬的,亲的疏的,全揉一块儿。求人办事,架子不能端着,但底牌也不能全露。京城官场里混过的,都懂这分寸。
慕容旧嘴角那点客套的笑,似乎真切了一分。考功司旧吏的傲气和对品级的敬畏,在“龙族后裔”和“考功司抬爱”几个字面前微妙地平衡了一下。他没再追问品级家世,那不合规矩。话锋很自然地一转,像拂去一粒沙:“奇花异草?大人可找着合意的了?我们这儿倒有些土货。木锦鸡儿、甘草、麻黄、骆驼刺、白刺、沙棘…城主带着人侍弄的,都是些治跌打肿痛的药材。”
他抬手一指水渠两侧民房。敖瀛顺着看去,心里咯噔一跳。这哪是种地?简首是打仗!寸土必争,巴掌大的斜坡,犄角旮旯的石缝,但凡能抠出点土的地方,全塞满了绿!木锦鸡儿灰绿的枝条硬邦邦地支棱着,甘草藤见缝就钻,骆驼刺的尖叶子与沙棘挤成一堆,红红黄黄的小果像撒了一地碎宝石。更绝的是那些民房,土墙木架子上爬满了藤,瓜秧豆蔓见杆就缠,屋顶都绿油油的。这月泉城的人,硬是把每一寸土,每一缕光,都榨得干干净净!
“好家伙!”敖瀛忍不住叹出声,这是真服气,“慕容录事,这等稼穑手段,上林苑那帮老爷们见了,怕是要羞死!边陲军镇若都如此,何愁军资不继?此乃…此乃伟业!”他真心实意地夸赞用了官称。
慕容旧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随即又被谨慎盖住。他领着二人绕过一片爬满藤蔓的矮墙,声音压低了些:“大人谬赞。不过…您方才远处看这月泉城,可觉得荒凉?”
敖瀛一愣,回想那灰扑扑的山包轮廓,老实点头:“是略显…萧瑟。”
“这是月泉城的凭仗。”慕容旧脚步不停,绿荫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子,“敝城有件小玩意儿,能放点障眼法,虽比不得瀚海深处的蜃妖幻境,但遮遮这满城绿意,装个穷酸样,还是够用的。”他顿了顿,“没办法,这鬼地方,粮食比金子招祸。露了富,豺狼闻着味儿就来了。”
敖瀛心里猛地一抽。好家伙!这种保命的家底都往外抖?这慕容旧是傻还是…他忍不住瞟了对方一眼。
慕容旧像是背后长了眼睛,轻笑一声:“城主大人既请二位来,便不当外人。这小小秘密,二位心里有数便好。”话说得敞亮,可那笑容底下,总让敖瀛觉得有点说不出的别扭。这月泉城的官,透着股不合时宜的天真气。
越往上走,人烟越密。挎着篮子的大娘,扛着锄头的老汉,见了慕容旧都熟稔地打招呼,眼神好奇地在敖瀛的破官服上打转。两炷香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城主府到了。不,这不像府衙,倒像个巨大的、生机勃勃的蜂巢。粗壮的藤蔓缠绕着石墙,爬满了木架,层层叠叠的绿叶织成一张巨大的绿网,把整片建筑裹得严严实实。脚下那条清亮的水渠,不知何时悄然隐没在浓绿深处。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从绿墙后头闷闷地传出来。
慕容旧引着他们穿过一道爬满藤萝的月洞门。眼前是个极大的院子,少说千平。最扎眼的是院子正中,一棵巨树!粗壮的树根如同老龙的爪子,虬结盘绕,深深扎进土里,又顺着院墙石基爬上去,树干贴着墙壁首冲云霄,巨大的树冠铺天盖地,层层叠叠的枝叶滤下天光,在地上洒满晃动的、绿莹莹的光斑。
光斑游移间,敖瀛眼尖,发现草丛里…有东西在动!不是虫子。是鱼!银闪闪的小鱼,摇头摆尾,就在离地半尺的空中,优哉游哉地游着!阳光穿过它们透明的身体,把清晰的鱼影投在下面的青石板上。它们时而悬停,像凝固的银豆子,时而又猛地一甩尾,“嗖”地滑出老远,轻盈灵巧,仿佛在逗弄看呆了的访客。
敖瀛看得入神,忍不住往前凑。这才看清,哪是什么空中游鱼!脚下分明是一池清得吓人的水!水底碎石纹路清晰可见,水草柔柔摆动。池水太透,太净,以至于隔着水面,竟像是隔着一层虚无,那些小鱼,就像在虚空里自在穿行。池水在院子一角溢出,汇成一道细流,悄无声息地没入院墙下的暗渠。原来,滋养全城的水源,在此。
“这就是月牙泉。”一个平和温厚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敖瀛和胡巴岚猛地回头。
慕容旧垂手恭立。他身前,站着个穿粗布短褂的中年男人。个头不高,身形精瘦,像根风吹日晒的老竹竿。裤脚挽到小腿肚,沾着铁渣。手里还拎着把小铁锤,木柄磨得油亮。脸上皱纹不少,眼神却清亮得像脚边那池水,带着点温和的笑意,正看着池中悠游的小鱼。
月泉城主。没有前呼后拥,没有官服威仪,像个铁匠。
敖瀛和胡巴岚一时忘了行礼,只顾着呆呆地看那池子,看池中鱼,再看这布衣城主。叮叮当当的打铁声从远处传来,混着树叶的沙沙响。
城主把铁锤轻轻靠在屋内一木桌上,拍了拍手上的泥灰,目光终于从鱼群移开,落到敖瀛脸上,笑容温和依旧:
“水浅,鱼小,让二位见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