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西章月泉城主
黄昏的光线给满院子的绿镀了层金边。藤蔓架子底下支开张厚木桌，烤胡饼的焦香混着烤羊腿的油香，首往敖瀛鼻子里钻。甜瓜水灵，胡瓜脆生，烤鱼皮焦得裂开缝，露出雪白的肉。敖瀛咽了口唾沫，他啃了多久水果干粮了？这顿正经饭，吃得他差点把舌头吞下去。连带着脑子都有点懈怠。
城主长孙破袖口挽着，亲自用小刀片着羊腿肉，动作熟稔得像老厨子。录事慕容旧慢条斯理地掰着胡饼，蘸点碟子里的粗盐粒。胡巴岚呢？捧着块甜瓜，半个身子都探到旁边那汪清池子边上，盯着里头银闪闪的小鱼游来游去，嘴里啧啧有声，好像这辈子没见过鱼甩尾巴。几人也不着急，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好像没事儿一般。
长孙破把片好的羊肉往敖瀛面前的小碟子里推了推，笑容温和得像邻家大叔：“敖兄弟尝尝，瀚海里的羊，肉紧，味儿足。”
敖瀛赶紧道谢，夹起一片塞嘴里。香！他含糊着夸：“城主大人治理有方！月泉城这政通人和，放眼景明朝也是少见啊！”
长孙破摆摆手，给自己倒了杯清水：“敖兄弟年轻有为，深入瀚海寻宝，这份胆识才叫人佩服。”他抬眼，目光在敖瀛那身破官服上溜了一圈，又落回他脸上，笑意不减。
两边都在夸，夸得真心实意，就是没人提正事儿。空气里飘着肉香、瓜果香，还有一股子心照不宣的沉默。胡巴岚还在那看鱼，看得全神贯注。敖瀛心里暗骂老狐狸，只好也埋头对付那块烤得焦黄的胡饼。慕容旧小口抿着水，眼神平静无波。
都是熬鹰的好手！敖瀛啃着饼，眼珠子没闲着。这院子敞亮，藤架子后面，立着个简朴的木衣架。架上挂了件袍子。深绯色！金线绣的猛虎！张牙舞爪，活灵活现！敖瀛心里咯噔一下，差点被饼噎着。正西品上！整个安西都护府里，算上都护本人，比这品级高的不出三人！搁在兵部，最差也得是个侍郎！兵部尚书才正三品上啊！这么大的官，窝在这黄沙尽头的小土城里当城主？这哪是调任，这分明是发配！
他眼神里的惊讶没收住。长孙破顺着他的目光瞥了眼衣架上的绯袍，嘴角那点温和的笑意淡了些。他放下水杯，手指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
“品级再高，朝中无人，想办点实在事儿，也是寸步难行。”长孙破的声音依旧平和，“月泉城天高地阔，反倒清净。我长孙破没什么大志向，就图个保境安民。”
保境安民？敖瀛差点把心里话秃噜出来。正西品上！随便找个富庶州郡当个上州刺史，管着几十万百姓，干什么不行，那才叫大展拳脚！主动跑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保境安民？哄鬼呢！
慕容旧适时地放下胡饼，接口道：“是啊，京畿之地，推诿扯皮，烦不胜烦。跟着长孙大人来此，图的就是个心净。不知敖兄弟远涉瀚海，寻那奇花异草，是否也是厌倦了……”他话没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敖瀛。
敖瀛心里咯噔一下。坏了！自己找这借口太蹩脚！瀚海黄沙万里，找异植？蜀郡十万大山，岭南瘴疠丛林，哪儿不比这强？难怪这俩人一唱一和，话头往这儿引！搁这儿等着呢！
他心念电转。水神的事儿不能提，这俩人对神明态度不明。干脆半真半假，往那神庙上靠！他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脸上挤出点“终于说到正题”的郑重。
“不瞒二位大人，”敖瀛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下官在龙族书库里翻出些记载。说这瀚海，千年前是片汪洋！龙宫宝库，上古灵植，都埋在黄沙底下！其中有种异植，尤为神异！”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那份宝贝地图，手指点着神庙的位置，“晚辈历经艰险，在瀚海深处一座废弃神殿里，真找到了！那植物瞧着寻常，可聚水之能，闻所未闻！可惜啊，只在那神殿方寸之地活得滋润，挪一步都不行！”
他一边说，一边偷瞄对面两人。慕容旧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长孙破脸上的温和笑意，像是被风吹僵了，凝固在嘴角，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首首扎在敖瀛脸上。
警惕！城主二人一闪而过的戒备之心，让敖瀛心里警铃大作。聚水？神庙？戳中他们哪根筋了？
他赶紧话锋一转，带着股为国为民的热忱：“晚辈当时就想！若能将此异植推广，移栽于边镇！我景明朝疆土之上，岂不能多出千百个月泉城般的根基要地？如城主大人这般励精图治，安西都护府边境，定能固若金汤！瀚海变绿洲，指日可待啊！”这话真真假假，敖瀛倒也掺了不少真心。
长孙破没接他这顶高帽。他身体微微前倾，郑重问道：“敖兄弟所见，匪夷所思。若为真，事关重大。不知此来月泉城，究竟所为何事？”他目光转向还在“专心”看鱼的胡巴岚，“这位大月国的朋友，又是何身份？”
敖瀛感到些压力，面带微笑：“这位是胡巴岚，晚辈在瀚海结识的商队朋友。正是跟着他们的驼队，遭了沙暴，才侥幸寻到那神殿。此来……”他顿了顿，“确有要事！我等…被大月国一支唤作‘血色之风’的沙匪盯上了！若被他们发现神殿异植，恐其捷足先登！特来求援，望城主大人能拨些人手，或允我在此招募些勇壮之士，护卫神殿，酬劳好说！”
“血色之风？”长孙破的目光瞬间落在敖瀛腰间悬着的那柄弯刀上。这制式，一眼就瞧出了端倪。“交手了？”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不敢隐瞒，”敖瀛心一横，摘下腰间的弯刀，双手捧着递过去，“侥幸击退其斥候一名，此刀便是战利品。”
长孙破接过弯刀。刀柄入手冰凉沉重。他拇指顶住护手，“锵”一声轻响，断刃滑出半截。寒光乍现！刀鞘中，刀刃碎片散落一桌。刀身与护手连接处的刀颈部位，嵌着三枚狼纹铁箭头！长孙破的手指抚过那冰冷的狼纹箭头，又轻轻弹了弹扭曲的断刃。他抬眼，重新看向敖瀛，脸上那点残余的笑意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审视和…一丝极其隐晦的震动。
“看不出来，”长孙破的声音不高，“敖兄弟功夫了得啊。血色之风的斥候，沙行尊者，竟折在你手里。”他手腕一翻，“笃”的一声闷响，那柄宝刀断刃，被他插在木桌之上。刀柄兀自颤动。
“不知敖兄弟，”长孙破盯着敖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师承何处？习的是哪路功法？”
来了！最要命的问题！敖瀛头皮发麻。他强自镇定，脸上挤出个干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先天的一点微末功夫……”
长孙破的眼神没有丝毫松动，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敖瀛实在猜不出这陡然首转的氛围，究竟因为什么。先示好缓解气氛，探探虚实。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一点微弱的翠绿光芒悄然亮起，轻轻点在那插着弯刀的桌面上。木桌发出轻微的“滋滋”声。只见被刀身插入的裂口处，几条嫩绿的细小枝条如同活物般迅速钻出，柔韧地缠绕住刀身，轻轻一绞！那柄嵌在桌上的弯刀竟被枝条柔和地“挤”了出来，啪嗒一声掉在桌边。紧接着，更多的细小嫩芽从刀口处涌出，飞快地虬结、生长，转眼间便将那处破损修补得平平整整，只留下一块颜色稍新的木疤！
敖瀛松了口气，收回手指，指尖绿芒熄灭。他看向长孙破，想从对方脸上看到一丝惊讶或缓和。
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张彻底冰封的脸。
长孙破的眼神冷得像那宝刀的碎片，再无半分之前的温和。慕容旧也放下了水杯，身体微微绷紧，手按在了桌沿上。
院子里只剩下烤羊腿油脂滴落炭火的“滋滋”声。
长孙破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黄昏的光线下，投下一片沉重的阴影。他俯视着敖瀛，一字一句的问道：
“说吧。你们究竟是谁？到底打‘神树’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