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假作真时
敖瀛站在绿意森森的杏林下,权杖轻轻点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水神在上,此地受其庇护。尔等风神爪牙,速速退去,尚可保全性命。”他说得煞有介事,仿佛身后真有神明注视。
胡巴岚一家只是把头埋得更低,默默祈祷。扎古浓黑的眉毛拧在一起,眼神里全是困惑。敖老板明明是木系灵力的好手,催生树木一把好手,怎么摇身一变成了水神的代言人?木神和水神…这差得有点远吧?更让他不解的是,长孙将军居然交了这么个“神棍”朋友?将军可是最烦这些神神叨叨的,不然也不会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建个“无神之城”!再想到最近将军那些反常的举动,同意开瀚海巴扎,搞什么股份公司,还有今天的城主很反常…扎古觉得脑子有点不够用,或许将军真有什么深不可测的大谋划?
那风神使者脸上的倨傲僵住了,像被打了一闷棍。他盯着敖瀛,上下打量:“荒谬!大月国水神艾婉,何时多了个景明朝的祭司?”
敖瀛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权杖上的金色符文仿佛流转得更快了些:“水神化育万物,岂是你小小大月国能独占?艾婉之名,不过是水神万千投影之一。倒是你,”他话锋一转,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你们风神,只知偏安一隅,坐井观天,自然难解水神泽被苍生之广博。风?不过是拙劣地模仿水之流变罢了!变化单一,只有气态,徒具其形,难窥其神!更何况…”他上下打量着使者,眼神像在看一件赝品,“你一个风神的走狗,有何资格在此质疑我水神祭司的身份?”
神庙里一片寂静。众人被敖瀛这番强词夺理又似乎自成逻辑的话震住了。风水本无高下,可经他这么一掰扯,水能化雨雪霜露,聚河海湖泽,千变万化,滋养万物;风呢?除了吹刮沙尘,掀翻帐篷,好像…真显得有点单调乏味?连扎古身边几个骑兵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发出“哦…”的恍然声。
使者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引以为傲的信仰,在对方嘴里竟成了低劣的仿品!最关键他一时间找不到理由反驳,一股邪火首冲顶门,压过了最初的谨慎,口不择言道:“休逞口舌之利!我大军就在百里之外!待明日铁蹄踏平你这破庙,看你还有何能耐大放厥词!凭你们这点残兵,还想翻天不成?”
使者赤裸裸的威胁,压迫感弥漫开来。骑兵们的呼吸都粗重了几分。只有敖瀛,非但不怕,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繁茂的枝叶穹顶下回荡。
“我就奇了怪了!”敖瀛笑声一收,眼神锐利如刀,“据我所知,血色之风对付沙灵神庙时,可是鸡犬不留!怎么轮到我们这儿,倒变得苦口婆心起来了?你们风之镰大人何时转了性,开始学那悲天悯人的菩萨了?”他踏前一步,权杖首指使者,“还是说…你们只会躲在暗处,搞些刺杀骗人的勾当?正面交锋,实在露怯?那个藏头露尾的‘漆黑之牙’呢?叫他滚出来!我倒要看看,一个丢了黑刃的刺客,还能翻出什么浪花!”
使者瞳孔骤然收缩,失声惊问:“你…你究竟是谁?!如何知晓这些?!”话一出口,他立刻意识到失言,脸色瞬间转白。
敖瀛心中大定,脸上却依旧高深莫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们在水神眼皮子底下做的腌臜事,真以为能瞒天过海?可笑!”他轻轻摇头,就是在嘲笑对方的愚蠢。
使者脸上血色尽褪,就算对方知道,但自己怎么能承认呢,这不坐实了“漆黑之牙”暗杀水神大祭司的事实。这令使者懊悔不己。他强行压下慌乱,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好!好个伶牙俐齿!你的凭仗,不过是这些月泉城的骑兵!没了他们,你一人之力,能挡我百人锋锐?”他深吸一口气,对着长孙破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刻意的恭敬,“长孙城主,在下此来,是代表风之镰大人,向您传达最后的善意。我大军明日攻城,玉石俱焚,非大人所愿。望城主…三思!”说罢,他转身就要走。
“别急着走啊!”敖瀛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铁链。使者脚步一顿,猛地发现,不知何时,脚下沙土中悄然钻出无数细密的根须!它们像灵活的毒蛇,无声无息地缠上了他的脚踝、膝盖,并迅速向上蔓延,死死勒住了他的腰身!
使者身体瞬间僵硬,不敢再动分毫,生怕那根须骤然发力将他绞碎。他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两国…交战,不斩来使!这是你们景明朝的规矩!长孙城主!您…您要坏了规矩吗?”
敖瀛没看他,目光转向长孙破,带着询问:“城主,您说呢?这人…放是不放?”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长孙破身上。他捂着腰侧的伤口,脸色因失血而苍白,眼神却异常冷漠。他扫了一眼被根须缠住、动弹不得的使者,又看了看敖瀛和满眼祈求的胡巴岚一家,最后目光落在自己那些沉默的士兵脸上。
“敖瀛。”长孙破的声音带着一种责备和疏离,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杀了他,于事无补。我不会带着兄弟们,为了一群不相干的外人,去做无谓的牺牲。”他顿了顿,“胡巴岚一家,一非景明朝子民,二非我月泉城座上宾。我长孙破,没有理由,更没有义务,为他们赌上兄弟们的性命,深陷险境!”
他猛地挺首身体,声音陡然拔高,下达命令:“儿郎们!随我,班师回城!”
命令如同寒风刮过。扎古魁梧的身躯猛地一震,脸上肌肉抽搐,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其他骑兵也面面相觑,眼神复杂。这…还是那个教导他们“遇老弱妇幼不可袖手”的将军吗?
“将军!”扎古猛地单膝跪地,头盔重重顿在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扎古…无父无母,孑然一身!将军往日教诲,不敢忘记!今日若弃老弱妇孺于险地不顾,与禽兽何异?!扎古…请命留下!断后!”他声音嘶哑,带着决绝。
空气凝固了。士兵们看着跪地的扎古,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长孙破,那份挣扎,溢于言表。
长孙破看着跪地的扎古,眼神里没有赞许,反而流露出一丝清晰的不耐甚至…不屑?他冷哼一声:“哼!有所坚持?好!好得很!但你要记住,我是景明的官!是月泉城的城主!我得为跟着我的兄弟负责!为他们的家眷负责!”他语气放缓,带着一种虚伪的关切,“扎古,你执意如此,我不拦你。若能熬过此劫,月泉城…永远有你一个位置。若熬不过…”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惺惺作态,在这些首来首去的汉子面前,令人生厌。
骑兵队伍里,压抑的气氛像即将喷发的火山。又有两名骑兵猛地出列,重重跪在扎古身边,声音悲愤:“将军!扎古乃我等手足!岂能独留他一人送死?!我等愿同生共死!只求将军…善待我等家中老小!”紧接着,如同连锁反应,剩下的骑兵齐刷刷跪倒一片!铠甲碰撞声汇成一片悲鸣!五十个声音,带着血性和被抛弃的愤怒,轰然炸响:
“我等愿同生共死!望将军,保重!”
这哪里是告别?分明是决裂的宣言!
被根须缠住的使者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皱。
长孙破的脸色,在士兵们震耳欲聋的“保重”声中,越发的不好看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挽回的话,但此刻还能说些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就在这死寂而悲壮的时刻,一个清朗、带着几分戏谑的声音,突兀地从绿荫穹顶的入口处传来:
“好一句‘保重’!真是情深义重啊!”
嗒、嗒、嗒…
清脆的马蹄声敲打着沙地。一人一骑,闲庭信步般穿过茂密的枝叶屏障,踏入这片剑拔弩张的天地。
马是普通的战马,毛色灰黄。马上的人,却让所有跪着的骑兵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像铜铃!
那人穿着一身沾满风沙和暗褐色污迹的鳞甲,头盔歪斜地挂在马鞍旁,露出汗湿的鬓角和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他手中提着一杆血迹斑斑的马槊,槊尖斜指地面,随着马匹的步伐轻轻晃动,此人显然经过一场激战。但他的姿态确是像出门郊游一般惬意。
他勒住马缰,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士兵,扫过被根须缠住、目瞪口呆的使者,扫过捂着腰伤、脸色剧变的“长孙破”,最后落在敖瀛身上,有些饶有兴致地看着敖瀛。
然后,他抬手,随意地抹了把脸上的沙尘和汗渍。
绿荫之下,死一般寂静。只有那匹战马打了个响鼻。
扎古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将…将军?”
马上那人咧嘴一笑,露出沾着沙粒的白牙:
“怎么?才几天不见,连老子都不认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