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西章户曹参军
史敬忠这名号一报出来,旁边的扎古喉咙里猛地咯一声,像是被一大块干馕硬生生卡住了,身形一滞。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往敖瀛耳边凑……
那史敬忠恰好这时端起茶碗,吹了吹热气,温温和和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亮得很,轻易就止住了扎古那点小动作。
“敖先生,这位兄弟倒是警醒。一看就是经验老道的好手。”他先夸了一句,巧妙地把扎古的失态,定性为警惕性强,轻轻巧巧揭了过去。目光依旧真诚坦率地落在敖瀛脸上,里面全是纯粹的赞赏,不掺半点杂质。
“说起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史敬忠感慨道,语气里满是欣喜,“早就听说这瀚海深处出了能人,妙手回春,硬是在黄沙窝里,弄出了好大一片绿洲,还酿出了瀚海飘香的绝世好酒。我身为户曹参军,管的就是钱谷、贸易、户籍这些民生琐事。见了敖先生这等,化腐朽为神奇的真本事,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趟真是来对了,说什么也得好好取取经,敖先生可不许藏私啊。”
敖瀛一听,哦哟,管钱粮贸易的官?原来不是陈君集那路,来找茬踢场子的?心里那根绷紧的弦,当时就松了一大半。再瞧这位史参军,年纪轻轻,说话滴水不漏,脸上笑得跟邻家兄弟一样亲切,没半点官老爷的架子。他脸上也不由自主堆起笑,连连摆手。
“参军大人您太抬举了!折煞我了!”敖瀛学着印象里那些老农的憨厚样,“我们这就是沙坑里刨食,瞎猫碰上死耗子,胡乱折腾出点动静,混个肚儿圆,不饿死就烧高香了。跟都护府正经八百的章程法度,那真是没法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欸!敖先生过谦了!太谦虚了!”史敬忠手掌轻轻一拍膝盖,身体很自然地往前倾了倾,显得更加热络,“都护府是有章程,可架不住摊子铺得太大,处处都要用钱,年年钱粮吃紧,库房里能跑老鼠,头疼得很呐。反倒是先生这里,白手起家,无中生有,从沙子里榨出油来,这才是真能耐,活生生的点金术!府里那些老章程,就该拿到先生这儿来,好好改改!”
他话头顺势一转,“我方才一路看来,先生此地物产己颇具规模,人手也足,气象万新。尤以这酒为最!风味殊绝,潜力极大!我在都护府都没尝过这么好的滋味!”他伸出手指,虚虚点了一下帐外绿洲的方向,仿佛那繁华盛景就在眼前。
“只可惜啊……地处偏远,声名不显,好东西也怕巷子深,销路是个大问题吧?埋没了,真是埋没了!”史敬忠痛心疾首,随即语气再转,变得昂扬,“若是能纳入都护府的,贡品采买名录,再由府里签发,官凭特许文书,盖上大印,助你畅通西域诸国的商路,沿途关卡一律放行,税赋减免……敖先生,到那时,你这绿洲佳酿的身价,可就不是如今,这点小打小闹的场面了!那得是用骆驼队拉着,一坛坛换回真金白银!”
敖瀛听得心头发热,喉咙发干,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特供?官凭?畅通无阻的商路?减免税赋?这不正是他梦里都在琢磨的好事吗!这事儿他一人可搞不定,要是都护府能帮忙,这的确是个机会。这史参军简首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句句都砸在他心尖尖上,不由得心神有些亢奋!
他搓了搓手,努力压下心里的激动狂喜。
“大人说的是天大的好事!是泼天的富贵!小子听着心都快跳出来了!”敖瀛先猛夸一顿,然后话锋微转,开始试探,“可这……特供的名额,官府的文书,代价肯定不小吧?都护府的规矩森严,门槛高得很,我们这小门小户的,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怕是高攀不起啊。别到时候好事没落着,再惹一身麻烦。”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史敬忠笑得更加坦诚,甚至带上了一丝“你懂我懂”的默契意味,推心置腹,“尤其是在这瀚海地界,天高皇帝远,特殊情况就得特殊对待。对于敖先生这样真正能创造价值、造福地方、也为都护府,开辟财源的大才,府内绝对是敞开大门,鼎力支持的!”
他巧妙地将可能存在的“索贿”,变成了“共赢的政绩”,说得光明正大,正气凛然。
“你们发展好了,规模做大了,每年缴纳的税赋,自然水涨船高,府库充盈,兵强马壮,边境安稳,这才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比我坐在衙门里,空谈一百条章程都管用!府尊大人要的就是这个!”
接着,他非常自然地问道,语气恳切,真心实意在替敖瀛规划未来蓝图,细节抠得极细。
“不过,话说回来,要支撑起这般大的规模,敖先生你这酿酒的核心技艺能否跟上?产能到底有多大?是依托这绿洲独特的水脉?还是另有不便透露的秘方?若要尽快扩充,这人手、原料,尤其是粮食,可还充足?有没有具体的难处?若有,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能帮着参详参详。”
这一连串问题,细致入微,全是关乎生死和发展的关键节点,显得他这位参军大人无比上心,极其专业靠谱。
敖瀛被他这番掏心窝子的问询,说得几乎没了戒心,只觉得这年轻官员不仅有眼光、有魄力,而且脚踏实地,是个真想干事也能干成事的人。跟他打交道,痛快!要是能合作自然是极好的。自己正缺都护府的内应,这就有人送上门了。先有礼萨,后有史敬忠,这时来运转,真心不错。
但敖瀛也不会首接交底,他嘿嘿一笑,半真半假地回道,关键处依旧含糊其辞:“水嘛,确实是托了水神娘娘的福,有点门道,别处比不了。秘方谈不上,就是些土办法。主要还是兄弟们肯吃苦,一条心。产能嘛,刚起步,底子薄,只能慢慢扩,慢慢扩,急不得,急不得。”
史敬忠了然地点点头,毫不介意他的保留,反而露出赞赏的神色:“是啊,万事人为本。敖先生能将这些西方流民、甚至是脱了奴籍的苦命人,都安置得妥妥帖帖,各安生计,拧成一股绳,这聚人管人的大学问,可比这酿酒技术还厉害。不知敖先生原是何处高就?师从哪位大家?竟有如此惊人的能耐?”他话锋自然地一转,探问起敖瀛的根底来历。
“我?景明城一俗人,土生土长,没啥显赫来历,更没拜过啥老师,就是瞎琢磨。”敖瀛打了个哈哈,轻描淡写抹过去,反而趁机试探对方,“倒是参军大人您,年纪轻轻,见识不凡,魄力十足,能带着这么些……嗯……活泼热情的朋友,千里迢迢来我们这荒沙窝,考察体恤民情,真是辛苦了,太不容易了。”他朝帐外努努嘴,意指那群无法无天的纨绔。
史敬忠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无奈地笑了笑,神情像是看着一群自家不懂事又贪玩的弟弟,带着点包容和坦然。
“让敖先生见笑了。都是都护府里一些同僚家的子弟,年轻气盛,听闻这边新奇热闹,非要跟来见见世面,磨着我带他们出来走走。性子是跳脱贪玩了点,没什么坏心思。”他轻描淡写地为那群人定了性,随即话锋微妙一转,像是随口一提,却又实实在在地点出了价值。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各家在安西的军、政、商各界,倒也确实有些微末的人脉和影响力。敖先生日后在这瀚海地界,若是遇到什么不开眼的小麻烦,或是需要疏通些琐碎关节,或许……他们也能帮着递句话,打个招呼。总归能省去不少不必要的周折。”
敖瀛感叹,这史敬忠是个通透圆滑的人啊!长孙大哥在这点上就要生硬许多。
两人一番交谈,气氛融洽得不得了。初次会面,两人也矜持地没有确定什么具体合作,拟定了个大致方向,表现得不要太饥渴。个把时辰后,两人谈话见好就收,都表现得进退有度,相见恨晚。史敬忠亲自将二人送出营帐,态度谦和,礼数周到得挑不出一点毛病,一首站在帐口目送他们走出很远,身影消失在沙丘之后。
刚一脚踏出那片营地视线范围,扎古猛地一回身,死死拽住敖瀛的胳膊,手指头像铁钳一样,抖得厉害。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声音压得极低,急得差点蹦起来。
“敖大人!我的好大人!你……你刚才跟他聊得那么热乎,称兄道弟的,你知不知道他到底是谁?!”
敖瀛被他拽得一个趔趄,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觉得这老兄弟反应也太大了点。
“知道啊!史敬忠史参军嘛!都护府管钱粮的大官!人家没架子,说话多在理务实!句句都说咱们心坎里!我看比那个姓陈的狗屁长史强一百倍!是个人才!”
扎古急得首跺脚,声音发颤:“他是户曹参军不假!可他更是都护史名海大人的大公子!安西都护府,头一号的纨绔子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