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两头堵
绿洲并未因敖瀛的宣告而沉寂,反而像一锅被文火慢炖的浓汤,以一种更深厚、更蓬勃的方式翻滚着香气。一个月过去了,敖瀛站在神庙高处,目光平静地俯瞰下方。来自安西各卫、甚至碎叶城的商队络绎不绝,他们满载着粮食、皮货、乃至某些不易察觉的金属而来,离开时,驼背上则稳稳驮着一桶桶的“翠掌春”、“玉津翻”和“雪乳浮”。
他的“不售卖”,如同一枚精准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远比他预想的更为广阔和复杂,最终汇聚成一条汹涌的暗河。绿洲,成了这条暗河无可争议的源头。
“大人,车师卫的王掌柜又来了,这次要五十桶‘翠掌春’,愿用上好的精铁料结算。”范尔汗汇报着,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振奋。
“乌孙卫的李校尉派人传话,问能否用军中替换下的制式弓弩,换一批‘玉津翻’…”
敖瀛静静听着,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这一切,正沿着他铺就的轨道缓缓前行。他看的不是银钱流动,而是那一条条无形的、正贪婪生长的根须,它们由最原始的利益驱动,深入安西肌体的每一个角落,悄然吸吮着养分,并将绿洲的地位固化为核心。
“陈长史那边,近来如何?”敖瀛语气温和,如同问候一位老朋友。
扎古凑近,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快焦头烂额了。派巡丁设卡,不是被提前‘通风信’,就是被成群结队的‘商旅’软钉子顶回。查得狠了些,便有老翁当街哭诉官爷断了他孙儿救命的药钱。碎叶城里,茶馆酒肆都在私下议论,说陈长史…唉,不会办事。”
敖瀛轻轻颔首,这就是他要的效果。陈君集像一头冲入泥潭的壮牛,越是愤怒挣扎,陷得越深。他精准地利用了景明律法的模糊地带,边陲私酿的灰色空间,以及“个人携带”的无法约束性。当家家户户都开始串亲卖酒的时候,旧的官僚体系便显得臃肿而无力,其权威便在一次次徒劳的拦截中持续流失。
这时,凌娘子风尘仆仆地来了。她依旧是那副精明利落的模样,但眉宇间多了几分藏不住的玩味与叹服。
“敖大人,”她接过敖瀛递来的水碗,语气带着真正的感慨,“您这一步以退为进,真是…令人佩服。”她目光扫过繁忙的绿洲,“如今碎叶城里,稍有门路的人家,谁的地窖里不藏着几桶‘瀚海佳酿’?连都护府的后厨,都悄悄弄了两桶‘雪乳浮’,说是给女眷们尝鲜。”
她压低声音,如同分享一个默契的秘密:“六城十卫那边,更是有趣。指挥使们嘴上不说,心里只怕都在感念…陈长史。您断了明路,却给他们开了条更肥、更隐秘的暗财路。上下打点,其乐融融。他们如今,只怕是最不希望陈长史收回成命的。”
敖瀛微微一笑,如同听到一个意料之中的答案:“看来,陈长史无意中,倒是做了件惠及各方的好事。”
凌娘子嗤笑一声:“好事?他现在可是快成碎叶城文官体系的公敌了。”
“哦?此言怎讲?”敖瀛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些许好奇。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啊,敖大人。”凌娘子摇头,“这走私的链条上,可不止军爷和商人。都护府里那些品阶不高、油水不多的书记、录事、仓曹…乃至许多人的家眷亲随,哪个环节不能分润一二?陈长史一根筋地要禁,禁的不是酒,是许多人的钱袋子。如今府内私下抱怨他‘不谙世事’、‘苛政敛怨’的声音,可不在少数。”
敖瀛了然地点点头,眼神深邃。这正是他计划中至关重要的一环:用利益这把锉刀,从内部悄然磨断陈君集赖以生存的官僚支柱。堡垒,总是从内部攻破的最为容易。
果然,陈君集的挣扎开始了。消息传来:陈长史似乎顶不住内外压力,又想挽回局面,竟异想天开,试图推行‘酒类专营’!即由都护府设立官营酒铺,统一收购、定价、销售,美其名曰“平抑物价,规范市场”!
听到这个消息,敖瀛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笑意,如同一位看到鱼儿终于咬钩的垂钓者。
“他总算…动用这一步了。”他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点赞赏,“真是…善解人意。”
这正是他埋得最深、也最期待对方踩中的陷阱。他当初绝口不提,陈君集使者传达的,“所有酒水产销,须报由都护府统一核定价钱,指定商户经营”这事儿,就是在耐心等待,等待压力将对手逼到这条看似能“一举解决问题”的绝路上。一旦正式推行,效果将是毁灭性的:这将从“断人财路”升级为“明抢饭碗”,彻底激怒所有既得利益者;更是亲手将“与民争利”的巨大把柄递到敌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