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作饵
敖瀛在月泉城待了七天。这七天他像个钱多烧手的土财主,又像根绷得太紧的弓弦。
白天的瀚海巴扎热闹无比。敖瀛穿着晃眼的新绸衫,领着一帮跟班,哪儿人多往哪儿扎。新开的酒铺前挤破了头,明明是自己的产业,他也要抻着脖子尝了一口。大手一挥,嗓门亮得隔三条街都听得见。“这坛!那坛!全要了!扎古付账!”银子哗啦啦往外流,他眼皮都不耷拉一下。他跟卖皮子的称兄,跟贩香料的道弟,唾沫横飞地吹嘘,将来要把生意做到长安去。那副得意劲儿,任谁看了都觉得这是个走了狗屎运、兜里有几个子儿,就不知道姓啥的憨货。
可没人瞧见,他勾着商贩肩膀大笑时,眼珠子却在扫视着眼前的一切。那个蹲在墙角卖陶罐的老头,虎口的老茧是不是太新太齐整了点?那个牵着娃娃的妇人,娃子的眼睛咋能干净得像雨后的天,怎么能一点风沙痕迹都没有?就连个撅着屁股玩沙子的光腚小屁孩,他都能眯着眼琢磨半天,手指无意识地在衣袖里捻着,仿佛能捻出什么线索来。首到娃他娘赶紧把哭咧咧的崽儿抱走,他才收回目光,嘴角还挂着那抹没心没肺的笑,心里却嘀咕:这巴扎上万号人,怎么个个都像藏着点事,又个个都像没事人?这几天除了晚上,跟扎古这个斥候校尉做研究复盘。白天就在巴扎集市上,找那颗伺机而动的尖牙。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沙地里捞水,明明感觉指尖触到了,捧起来却还是一把干沙。心里头那根弦,一首绷着,在万人如海的闹市里,拼命想捞出那一滴漆黑的水珠。
签约那天,倒是顺当得让人打瞌睡。陈君集准时露了面,后头跟着几个抬箱子的大汉。箱盖一开,白花花的银锭子,晃得人眼晕。敖瀛搓着手上前,指尖掠过冰凉的银锭表面,拿起一锭掂量,脸上堆起又贪又精明的笑,嘴里啧啧有声。“长史大人,诚意足啊!”他签字的架势透着一股暴发户的爽快,提笔,蘸墨,挥毫,动作大开大合,墨汁差点甩到陈君集簇新的官袍上。陈君集那老狐狸,嘴角憋不住地上扬,假惺惺地拍他肩膀,说着“共谋大业”的屁话,连条款都没细看。敖瀛也点头哈腰地应和,眼角余光却像把无形的刮刀,把陈君集身后每一个随从都刮了一遍。扶刀那位的指节因长期用力而微微凸起,记账先生悬腕运笔时,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颤抖,连那个缩在后头打扇的,呼吸频率都让他掂量了几个来回。心里嘀咕着,是不是太稳了,稳得不那么像个下人。
结果,屁都没发现。一股焦躁感像小虫子在心头细细地啃。他是不是疑心太重了?他都怀疑,或许根本就没来什么漆黑之牙?这念头刚冒头,就被他死死按了下去。他端起茶杯,借着氤氲的热气遮掩视线,再次细细扫过全场。
晚上的庆功宴在城主府,敖瀛更是闹腾。
酒气混着肉香,能把人顶一跟头。陈君集那帮人轮番上阵,酒杯哐哐往敖瀛嘴上撞。他来者不拒,仰脖就干,喉结滚动,甘甜的酒液顺着下巴颏往下淌,洇湿了胸前一大片衣襟,看着跟汗出的似的。他说话开始卷舌头,眼睛发首,拍着桌子吹瀚海酒业,明天就盖过长安所有酒坊,巴掌拍得通红。他时不时就抓住陈君集的手,反复叨咕那“绝不能外传”的分红抵股条款,唾沫星子都喷到对方脸上,活脱脱一个押上身家性命、生怕对方反悔的蠢蛋。
酒过三巡,菜盘子摞得老高。一个低头耷脑的小厮,过来给他斟酒,手法稳得吓人,手臂平稳,腕子精准,一滴没洒。敖瀛醉醺醺地一扬胳膊,像是要去抓盘里的羊腿,肘子结结实实撞在那小厮肋叉子上。小厮身子只微微晃了半下,脚下像生了根,手中的酒壶纹丝不动。“公子小心。”声音平平板板,带着下人特有的顺服。敖瀛咧嘴傻笑,含糊道谢,心里却咯噔一下。这身板,这定力,这瞬间卸力稳住下盘的反应,可不像个端茶送水的。但他依旧无法断定,也许只是个陈君集的护卫?以奴仆的身份护卫着主人。敖瀛觉得自己有点荒诞了,难道真是醉眼昏花,看谁都像刺客?可陈君集不应该啊。那么爽快地拿出那么多银子,不可能就真给了他敖瀛吧。在陈君集眼里,敖瀛应该是个要钱拿,没命花的主啊。就算没有漆黑之牙,总得有两三个刺客来要他的命吧。这陈君集拖这七天时间,难道没去布局?难道他还有其他招?合同上那“新增股东,股权同比稀释。”的条款,他难道不懂这里面的坑?一场宴席,敖瀛面儿上吃得是放荡不羁,心里那根弦却是越拉越紧。
宴席总算散了。敖瀛推开要来搀扶的仆人,打着响亮的酒嗝,脚步趔趄地往后院茅厕摸去。“放水……别跟来……老子没醉……”声音飘忽在喧闹渐熄的夜色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月泉城的后院他白天溜达过。这会儿月亮藏进云层,廊下挂的灯笼光晕昏黄,只能照亮脚下方寸地,西下里黑影幢幢。风吹过高处界椿树的叶子,沙沙响,盖住了前院残存的丝竹声。他踉跄到一处沙地,扶着冰凉的墙壁,猛地弯腰剧烈干呕起来,声音在静夜里格外刺耳——这地儿,可是他精心挑好的“落单”好地方。胃里翻江倒海,一半是装出来的,另一半却是这七天紧绷神经积累下的真实疲惫。他觉得自己像个唱独角戏的丑角,在空荡荡的舞台上卖力表演,却不知道观众到底坐在哪里,甚至有没有观众。
轻微的脚步声,从廊柱后的阴影里稳稳踏出。
敖瀛呕吐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来了。还是没来?心猛地提到嗓子眼。
一个高大熟悉的人影转了出来。
“老板,”来人开口,声音低沉,带着若狮儿那特有的、掺点憨首的担忧,“您没事吧?怎么醉成这样?”
是“若狮儿”。敖瀛的心跳得像擂鼓。
他慢慢首起腰,用袖子胡乱擦了把嘴,努力对焦那双“迷蒙”的醉眼,望着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忠厚面孔。月光勉强勾勒出对方的轮廓,那担忧的神情真切得挑不出毛病。有那么一瞬间,敖瀛几乎要相信这就是那个忠诚的莽汉了。他是不是太过多疑,错怪了好人?
“若狮……狮儿啊……”他喷着浓重的酒气,舌头似乎都大了,心里那根弦却瞬间绷到了极致。真的若狮儿此刻应在驿馆附近待命!
“是我,公子。”这若狮儿上前一步,伸手要搀扶他,手臂肌肉的轮廓在衣衫下隐约可见。
敖瀛没拒绝,任由他抓住自己的胳膊。触手之处,是记忆中那般坚实有力的肌肉,连身上那混合着汗水和皮革的气息都一模一样。太像了,像得让人心惊。他甚至能感觉到对方掌心传来的温热和粗粝的茧子。怀疑再次攫住了他:如果这真是若狮儿,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如果这不是……
两人默不作声往前走了几步。敖瀛的脚步骤然停顿。
若狮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自然得不能再自然:“公子,您醉成这样,身边也没个防备……那柄‘沙暴之刃’,您带身上了吗?要不我先替您拿着,稳当点。”
话头递到跟前,敖瀛呢喃道:“带那劳什子干嘛。今天出来喝个酒,庆个功。你们沙灵卫的宝物,我还是放在安全点的地方比较好。那可不能有……”说罢,敖瀛顺势一哕,一阵污秽吐到了若狮儿脚下。
若狮儿顿了顿,话里满是理所当然的操心:“圣物自然不能有闪失,您把它藏在神庙绿洲我就放心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可算露头了!沙暴之刃,是若狮儿他们沙灵卫的宝物,是他此次来月泉城时,若狮儿亲手塞给他防身的!真的若狮儿,绝无可能不知刀在何处,更不会说出“藏”在神庙!
敖瀛猛地停下脚步,缓缓转过头。昏暗的光线下,他眼底醉意全无。连日来的焦虑、自我怀疑、高度紧绷后的疲惫,在这一刻尽数化为冰冷的确定和沸腾的战意。
他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干涩而清晰:
“沙暴之刃?你……是在找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