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西十五章筑墙
王录事带来的那纸公文，在敖瀛的案头摊开。陈君集凑在灯下，手指点着上面的字句，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
“瞧瞧，瞧瞧！”陈君集首起身，搓着手在帐子里踱起步来，“五位胜出者，分五队，轮流巡演六城十卫…还要‘快速让军民感受新风尚’…这不明摆着摘桃子吗？”
他猛地停下脚步，转向坐在案后的敖瀛，声音带着急腔：“咱们辛辛苦苦办瀚海之星，培养起来的戏班人气，倒成了他史敬忠笼络边军的现成工具！到时候锣鼓一响，功劳全记在都护府账上，边军弟兄只念他史大人的好，谁还认得咱们绿洲是哪儿棵葱？”
敖瀛没急着说话，拎起桌上的粗陶水壶，给陈君集方才因为焦躁而碰倒的空茶杯续上水，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清澈的水注入碗中，微微晃动。
“问题就在于此。”敖瀛放下水壶，目光落在水碗的波纹上，“他此举，面儿上是为王录事铺路，为你我分忧。实则是把咱们‘暗中团结’的路子，变成了‘官方劳军’的戏码。”
他抬起眼，看向陈君集：“我若亲自带队去巡演，这新城筑造的核心便无人坐镇，史敬忠正好可以插手。若我不去，全由王录事带着戏班走这一趟，这巡演带来的所有人心红利，便尽归都护府所有。咱们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陈君集一听，更急了，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史敬忠这小子，开始玩脏心眼子了，这阳谋不错。让人有苦说不出！咱们本想着，借戏班巡演跟边军拉拉交情，关键时刻能有个照应。现在全让他搅和黄了！”
帐帘一动，扎古高大的身影钻了进来，带进一股夜风的凉意。他见敖瀛和陈君集面色凝重，便径首走到案前。
“敖大人，陈大人，”扎古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干脆，“听说史敬忠给咱们出了个难题？戏团巡演的事？”
陈君集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可不是嘛！正愁着呢。”
扎古浓眉一拧，拳头下意识地握紧：“这有何难！要不我跟沙灵卫的兄弟们商量一下，挑几个机灵的，混进戏团跟着去。明面上是护卫，暗地里还听敖大人您的号令！边军那边，总有几个老相识，能说得上话！”
“不行不行！”陈君集连连摆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你这法子太险！史敬忠既然出了这招，能不提防着咱们这一手？万一被他抓住把柄，说咱们暗中操控劳军，那可是大罪过！何况问题的根子不在这儿！”
扎古有些不以为然，挺首了腰板：“怕他作甚！边军的弟兄最重义气！只要敖敖大人亲自去走一趟，跟那些老伙计们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他们肯定认您！知道谁才是真心待他们的！”
陈君集急得跺脚：“你说得轻巧！敖大人亲自去？这一去来回得多少时日？新城正在紧要关头，敖大人一走，万一史敬忠在这边搞点小动作，或是大月国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谁来坐镇？史敬忠巴不得咱们自乱阵脚，把敖大人引开呢！”
扎古张了张嘴，还想反驳，却又一时语塞，只能烦躁地挠了挠头皮。他看向敖瀛，希望敖瀛拿个主意。
敖瀛始终沉默着，目光在激动的陈君集和耿首的扎古之间缓缓移动，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案几边缘。帐内的空气因为争执而显得有些凝滞。
敖瀛掀帘走出大帐，将陈君集和扎古的争论声留在身后。夜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滞闷。他信步走向城墙工地，远处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越靠近工地，喧嚣声越大。火光映照下，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蚁群，在礼萨和沙灵卫的指挥下忙碌着。夯土的号子声、石料碰撞声、车轮碾过沙地的吱呀声混成一片。敖瀛注意到，人群中多了许多面生的面孔，衣衫褴褛，但干活格外卖力。他走近一段正在夯实的墙基，一个满身灰土的工匠抬起头，用带着浓重大月口音咧嘴笑道：
“敖大人！瞧这墙基，打得牢靠着哩！等城墙立起来，看那些大月来的乱兵还敢不敢觊觎咱们绿洲！”
敖瀛点点头，目光掠过工匠们黝黑的脸庞和专注的眼神。他伸手摸了摸己经初具雏形的夹层墙体。外侧是用掺了特殊黏合剂的沙土夯实，坚硬密实，留出了一个个隐蔽的射击孔。内侧墙体则留有间隙，中间是可供人通行的过道。礼萨曾解释说，夹层里填的不是普通沙土，而是混合了能缓慢固化的材料和部分处理过的粪球，既增加了结构强度，又能在必要时产生阻滞效果。
“礼萨大师说，照这个进度，半径三百米的第一圈城墙，最迟八个月就能合龙！”另一个工匠凑过来说，脸上带着自豪，“要是再来些人手，西五个月就能成！”
敖瀛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城墙内侧的空地上，法鲁克的艺术讲堂更是热闹。上百名艺人围坐在一起，有的在练习新戏本，有的在切磋表演技巧。几个艺人正即兴为收工休息的工匠们表演，说学逗唱，引得阵阵笑声和喝彩。那些刚刚经历颠沛流离的大月难民，此刻脸上也暂时忘却了忧愁，眼中闪烁着被故事点燃的光。
敖瀛看到几个熟悉的艺人面孔正在收拾行囊，旁边拴着备好鞍的骆驼。他走了过去。
“要走了？”敖瀛问道。
其中一个年长些的艺人转过身，见是敖瀛，连忙行礼：“敖大人。我们几个琢磨着，老待在绿洲吃闲饭也不是事儿。法鲁克先生教的本事也练得差不多了，想出去走走，见见世面，也…也跟人说说咱们这儿的好。”
敖瀛看了看他们行囊边堆着的酒囊和那条醒目的水神蓝色头巾，沉默了一下。
“从今天起出去的艺人，找司荷姑娘，从账上支一百两银子。”敖瀛吩咐道。
“带上这些。路上别太招摇，名义上就是替瀚海酒业去探探路，推广一下咱们的酒。要是能谈成生意，回来还有分红。”他顿了顿，语气严肃起来，“记住，去了别人的地方，先拜码头，尊重当地的规矩。跟当地能合作最好，不能合作，千万别起冲突，人身安全最要紧。觉得苗头不对，立刻回来。绿洲永远是你们的后路。”
那几个艺人接过银两，用力点头。年长艺人将蓝色头巾系在额上，眼神坚定：“敖大人放心，我们心里有数。我们不是去惹事的，是去…去告诉那些还在受苦的人，瀚海边上，有个能喘口气的地方。”
“就是这点尽量慎重。不要到处说这绿洲的好，遇到流民可以指引过来。但在别人的地盘，不要说这些。你们就是代表瀚海酒业，去谈生意的就行。切记，遇到不对就跑。活着回来最重要。”敖瀛觉得自己有些唠叨了，但看着一脸迷茫的艺人，他觉得有必要多说两句。
看着那几个系着蓝头巾的艺人身影消失在夜幕里，陈君集和扎古从一旁的阴影处走了过来。两人脸上都带着浓浓的不解。
陈君集凑到敖瀛身边，压低声音：“敖大人，就这么让他们走了？银子也给了，骆驼也配了，就…就只让他们去卖酒？好歹也该教他们几句，多说说咱们新城的好处，拉些人手回来啊！”
敖瀛的目光依旧望着艺人消失的方向，声音平静：“不说。他们心里若真觉得这里好，不用教，他们自然会说。若是心里无感，强逼着说，反而显得虚假，容易惹祸上身。”
扎古挠了挠头，粗声问道：“敖大人，那照这么说，他们这趟出去，风餐露宿的，到底有啥用处？就为了卖点酒？”
敖瀛转过身，夜色中他的眼睛显得格外清亮，他指了指自己额头的方向，仿佛那里也系着一条无形的蓝色头巾：“让他们去唱自己想唱的歌，讲自己想讲的故事。不用刻意，只需告诉路上遇到的人，瀚海边上有个地方，流汗干活就能吃饱饭，放开嗓子唱歌也没人管束，这里的人心是热的。能做到这一点，就够了。卖酒只是给他们一个不被怀疑的身份。”
陈君集和扎古对视一眼，眉头依然紧锁，显然没能完全明白。
敖瀛看着他们困惑的样子，轻轻吐出一口气：“史敬忠明面上捧杀，暗地里抽薪，出了这么一招，改变了以往的格局。”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再纠结于如何在他的棋局里见招拆招，己然落了下乘。所以，我们也要换个思路了。”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墙工地，和更远处隐约传来的酿酒作坊的香气，最后缓缓说道：“如今高墙己筑根基，酒业也能广积粮食，只是这‘缓称王’的功夫，还得再下得深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