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西十七章蜜酒
乌垒城驿馆里，夕阳的光斜照进来。王录事放下笔，把刚写好的巡演文书轻轻吹了吹，仔细叠好。窗外传来集市收摊的吵闹声，混着远处军营的号角。
他走到窗边。远处沙丘被落日染成金色。他看着这景色，脸上露出一点难得的轻松笑意。
他转身从行李里拿出个粗陶碗，又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几片干沙棘叶。这是他离开绿洲时，悄悄从司荷晾晒的筐里拿的。他小心捏了几片放进碗里，冲上热水。一股淡淡的酸味飘开来。
他端着碗，没急着喝，只看热气往上冒。眼前好像又看见边军看戏时咧着嘴笑的样子，看见流鼻涕的娃娃跟着阿娜尔的琵琶瞎唱，看见阿娜尔弹琴时微微皱眉的侧脸。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手肘。他还记得那天排练，高大的力士扛着布景往后倒，眼看要撞到旁边看热闹的孩子，他当时吓呆了，却见一个人影己经冲过去。阿娜尔用肩膀顶开孩子，自己咣当撞在道具箱上，闷哼一声。事后她只摆摆手说“没事”，继续调她的琴弦，好像胳膊肘上那片乌青不是她的。
他轻轻叹口气。景明城那些小姐，被花刺扎一下都要叫半天，哪会这样。阿娜尔近来对他，客气是客气，总隔着一层。他起初有点失落，现在想想，这或许正是她的看重——她看重自己，也看重这段因琴音起的缘分，不想它被闲话和急吼吼的眼神弄脏。
他走到书桌边，桌上摊着几本他常看的书，最上面是本翻旧了的《南华经》。他手指划过书页，停在一处，低声念给自己听：“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
他拿起笔，在张废纸背面，无意识地写了个“诚”字，笔画工整。墨没干，他又在旁边写了个“术”字，笔迹却有点乱。他看看这两个字，摇摇头，把纸揉成一团扔了。
“功名富贵，或可由命。”他端起温凉的碗喝了一口，沙棘的酸味在嘴里散开，“唯有这颗心，骗不了人。”
他望向窗外，太阳快落山了，天边还剩一抹彩霞。
“今夜，”他对着空屋子，声音很轻，却带着点决心，“但求对得起良心，护她平安喜乐。别的…随它去吧。”
乌垒城都护府宴会厅亮得像白天，吵得人耳朵疼。大鱼大肉摆满长桌，酒味混着烤肉味飘得到处都是。王录事坐在客座首位，紧挨着主位的史敬忠，浑身不自在。
史敬忠今天没穿官服，换了身蓝绸袍子，更显风流。他笑着举起玉杯，声音不大，却压过了满厅吵闹。
“诸位，”他眼睛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王录事身上，笑得更深，“这第一杯酒，咱们敬远在绿洲的敖瀛，敖城主！”
厅里立马安静了，所有官员都举杯看过来。
“没有敖城主辛辛苦苦建起绿洲新城，哪有今天这巡演的好事！这是造福军民的大功！王录事，”史敬忠转向王录事，口气诚恳，“你代表绿洲，这杯酒，你得替敖城主，替绿洲，干了！”
这话说得漂亮，把王录事死死按在“绿洲代表”的位子上。王录事看着满厅盯过来的眼睛，看着史敬忠举着的杯子，喉咙动了动，只好端起自己面前的酒站起来。
“下官…代敖城主，谢过史大人，谢过诸位大人。”他声音发紧，仰头把辣酒灌了下去。一股热流从嗓子烧到肚子。
没等他坐下喘气，史敬忠亲自拿酒壶，又给他倒满一杯。史敬忠再次举杯，高声说：“这第二杯，敬绿洲新风！愿这新风气长吹不停，让咱们安西之地，官民之间，都像王录事和阿娜尔姑娘这样，打破隔阂，心贴着心，成就一段好姻缘！”
这话一出，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哄笑和附和。王录事的脸唰地红了。史敬忠巧妙地把“新风尚”这个大事，牢牢绑在了他和阿娜尔的私事上。
“王大人，史大人说得对啊！您和阿娜尔姑娘，就是新风的榜样！”
“王兄，别害臊，天生一对，正该如此！”
“是啊王大人，可不能辜负史大人一片成全的好心！”
官员们围过来，七嘴八舌，酒杯碰得叮当响。每张脸都堆着“热心”的笑，每句话都像软绳子，捆得王录事动不了。他勉强笑着，应付一杯又一杯。趁人不注意，他飞快地把一杯酒倒进身后盆景的大叶子里，手抖得厉害，酒水溅湿了袖子。
史敬忠好像没看见他的小动作，等大家敬得差不多了，才慢慢走到他身边，一只手亲热地搭在他肩上，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推心置腹的味儿：
“王老弟啊，”他叹口气，“哥知道你脸皮薄。可你得明白，到了这一步，你和阿娜尔姑娘的事，己经不是你们俩的私事了。它关系到绿洲的脸面，更关系到这新风尚的成败！你要是现在缩回去，让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怎么想？让绿洲那些相信新风的百姓，又该怎么看？”
王录事只觉得肩上的手沉得像铁块。他低着头，盯着桌上吃了一半的烤肉，油光光的，让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心里有个声音在喊：为什么非要这样？我心向绿洲，和我怎么对阿娜尔姑娘，明明是两码事！为什么总要绑在一块？
可他抬起头，对上史敬忠那看似关心实则不容商量的眼神，还有周围那些“期待”的目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剩一句软绵绵的推脱：
“史大人…诸位同僚厚爱…下官、下官实在酒量浅，喝不下了…”
院子里的空气带着夜露的凉气，月光像水银铺在石板上。王录事靠在柱子旁，深深吸几口气，想赶走胸口的闷和酒意。厅里的吵闹隔在身后，显得有点远。
他一扭头，看见另一根柱子旁站着阿娜尔。她也望着天边那轮冷清的月亮，侧影在月光下显得单薄。听到脚步声，她转过头，见是王录事，轻轻点点头，没躲开。
“明天就回去了。”阿娜尔看着月亮，轻声说，像对自己说，又像对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