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残光将村口那几棵歪脖子老树的影子拉得老长，如同在地上扭曲爬行的鬼魅。而比树影更令人心悸的，是村口影影绰绰聚集的人影，以及那夹杂着哭嚎、呵斥和嚣张笑骂的嘈杂声浪。
王康的心猛地一紧，几乎是本能地放缓了脚步，将身形隐入路旁一丛枯死的灌木后，小心地探出头望去。
只见村口的空地上，围了不少村民，大多瑟缩着，低着头，敢怒不敢言。人群中央，是三个穿着褐色短打、腰挎朴刀的家丁，正是张二爷府上的恶奴。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王康有点印象，似乎是个小管事，姓刁，村里人背地里都叫他“刁阎王”。
此刻，刁管事正一脚踹翻了一个老农刚挑回来的两捆干柴，柴火散落一地。老农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哀求，却被另一个家丁用刀鞘狠狠抽在背上，发出痛苦的闷哼。
“三天！老爷宽限了你们三天！真当是放屁呢？”刁管事唾沫横飞，叉着腰，恶狠狠地扫视着噤若寒蝉的村民，“瞅瞅你们这一个个穷酸德行！砸碎了骨头能熬出几两油？告诉你们，明天！就明天！交不上租子的，男的通通抓去矿上做苦力抵债！女的卖去城里绢纺坊！这破屋子，一把火烧个干净！”
冰冷的威胁如同寒风刮过人群，引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低的啜泣。矿上和绢纺坊，那都是进去就难得出来的鬼地方！
王康看到，人群里有黑娃，他拳头攥得死死的，额角青筋暴起，但被他旁边一个老人死死拽着胳膊。石叔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三婶和豆子娘挤在一起，吓得浑身发抖。
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自家破屋的方向，门似乎还关着，暂时没被注意到。但他怀里的那袋黍米和盐，此刻却像烧红的炭块一样烫人。
绝不能暴露！一旦被发现自己有“余粮”，哪怕只有这么一点，立刻就会成为重点打击对象，之前所有的努力和隐藏都将付诸东流。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能回屋。他悄无声息地向后缩，打算绕到村子更后方，找个地方先把东西藏起来。
然而，就在他后退的瞬间，一个眼尖的家丁似乎瞥见了他的身影，立刻指着这个方向厉声喝道：“那边！谁鬼鬼祟祟的？！给爷滚出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来！
王康身体一僵，暗道不好。逃跑己经来不及，反而更显得心虚。他心念电转，瞬间做出决定——不能慌，要装得像刚刚被吓到的普通村民。
他故意踉跄了一下，从灌木后跌跌撞撞地“摔”了出来，脸上挤出十足的惊恐和茫然，手里还紧紧抓着那充当伪装的几根柴火，背篓则被他下意识地护在身后，用身体挡住。
“是……是王二狗！”有村民低呼。
刁管事眯着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看起来比乞丐强不了多少的少年，脸上露出嫌恶的表情：“呸！原来是你这个晦气的小崽子！躲什么躲？欠老爷的租子，准备什么时候交啊？”他根本没把王康放在眼里，只是习惯性地威吓。
王康缩着脖子，低下头，声音颤抖得恰到好处：“管……管事老爷饶命……小的，小的这就天天进山砍柴，争取……争取多换点……”
“砍柴？”刁管事嗤笑一声，走上前，用刀鞘毫不客气地挑起王康的下巴，力道之大让他额头愈合不久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就你这风吹就倒的德行，砍的柴够你自己烧炕吗？我看你是想赖账吧！”
刀鞘冰冷的触感和毫不掩饰的恶意让王康脊背发凉，但他死死忍住反抗的冲动，只是表现得更加恐惧，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不敢……小的不敢……”
刁管事似乎很享受这种掌控他人生死的，又用刀鞘拍了拍王康的脸，目光扫过他护在身后的背篓：“藏的什么？是不是偷摸弄到好东西了？拿出来给爷瞧瞧！”
王康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护着背篓的手更紧了，脸上露出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仅有一点财物被抢夺的恐惧：“没……没什么……就是点烂柴火……管事老爷开恩……”
他越是这副样子，刁管事反而越疑心。他使了个眼色，旁边一个家丁狞笑着上前，就要动手抢夺背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人群里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是豆子娘！她不知哪来的勇气，猛地扑倒在地，抱住了刁管事的腿，哭嚎道：“管事老爷！行行好！再宽限两天吧！俺当家的就是前年给府上修庄子摔死的啊……看在死人的份上，给条活路吧……”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刁管事一愣，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他厌恶地想踢开豆子娘：“滚开！死鬼东西！晦气！”
其他村民也趁机骚动起来，哀求声、哭闹声一下子大了不少。黑娃和石叔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故意往前挤，制造混乱。
王康趁此机会，抱着背篓连连后退，重新缩回了人群边缘的阴影里，心脏还在狂跳不止。好险！
那家丁被混乱的人群挡住，一时也没再追过来。
刁管事被哭闹得心烦意乱，又踹了豆子娘一脚，恶狠狠地吼道：“嚎什么嚎！明天！就明天！到时候交不出一粒粮食，有你们好果子吃！我们走！”
他撂下最后的通牒，带着两个家丁骂骂咧咧地推开人群，扬长而去。
首到那三个恶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暮色笼罩的村口，压抑的哭声和绝望的叹息才真正爆发出来。
王康靠在冰冷的土墙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后背早己被冷汗湿透。他紧紧抱着怀里的背篓，里面那点微薄的希望，在刚刚与恶狼擦肩而过的惊险后，显得更加珍贵，也更加脆弱。
明天。
最后期限，终于到了。
他看着周围绝望麻木的村民，又看了看自己藏着粮食和盐的背篓。
独自逃生？还是……
一个更加疯狂、却也更加清晰的念头，在他劫后余生的心中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