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力重锤日夜不息的轰鸣,成了北壑村新的脉搏,沉重而有力。它带来的不仅是锻造效率的飞跃,更是一种近乎盲目的信心。看着一块块顽铁在巨力下驯服地变成锄刃、枪尖,就连最悲观的人,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的火苗。
然而,王康心中的那根弦却越绷越紧。这钢铁的巨兽,胃口大得惊人。
黑娃带着砍柴队几乎是披星戴月地进出山林,粗壮的树木被伐倒,拖回村中,投入新辟出的数个炭窑。浓黑的烟柱日夜升腾,窑火灼灼,将伐木队员的脸庞熏得黝黑,汗水浸透的衣衫从未干过。即便如此,产出的木炭也仅仅勉强喂饱那台永不知足的锤子,储备的增长微乎其微。
“康哥,东面那片林子,快砍秃了。”黑娃拖着疲惫的步伐前来汇报,声音沙哑,带着掩饰不住的焦虑,“再往里,就是老林子,路难走不说,听说……听说还有大虫(老虎)的蹄印子。”
王康沉默地看着炭窑里跳跃的火光,映得他脸色明暗不定。燃料危机,比预想中来得更快、更猛。没有足够的炭,重锤就是一堆废木石。而没有重锤高效产出的农具和武器,开荒和自卫都无从谈起。
他拍了拍黑娃结实的肩膀:“让兄弟们歇半日。大虫的事……先别声张,我再想办法。”
黑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转身走了。
燃料的压力首接转化为了食物的压力。为了保障重锤和炭窑的运转,大量壮劳力被抽调,开荒的进度不可避免地慢了下来。新垦出的土地寥寥无几,播下的种子远不足以支撑眼下急剧膨胀的人口。阿木负责的狩猎队拼尽全力,带回来的猎物却越来越少,附近的野物不是被吓跑了,就是被捕猎殆尽。
粮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降。三婶带着后勤的妇孺们,己经将每日两餐的糊糊熬得能照出人影,里面掺杂的野菜、树皮比例越来越高,那点可怜的粮食更像是调味品。
分配的矛盾,终于在一天傍晚爆发了。
起因是一碗糊糊。负责分饭的妇人或许是手抖,或许是无心,给一个本村青年碗里盛的,似乎比旁边一个流民少年多了几根可怜的野菜须子。
这本是微不足道的差别,在往日或许无人计较。但在饥饿和持续劳累的折磨下,这点差异被无限放大。
流民少年没说话,只是眼睛死死盯着对方的碗,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的母亲,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猛地冲了过来,声音尖利得像破碎的瓦片:“凭什么!大家都是干活,凭什么他碗里的货色就多些?你们本村人就要高人一等吗?”
那本村青年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放屁!你哪只眼睛看见了?这馊水一样的东西,多一口少一口有什么分别!”
“没分别你倒是匀出来啊!饿死我们你们就高兴了是吧?”妇人毫不示弱地尖叫,积压的怨气瞬间爆发。
“就是!活我们没少干,饭却吃得最少!”又有流民附和起来。
“谁知道粮食是不是都被你们本村的私下克扣了!”恶意的揣测如同毒蛇般窜出。
本村的人被激怒了,纷纷围上来理论。
“胡说八道!没有我们村子收留,你们早饿死冻死在野地里了!”
“康哥收留你们是仁义,不是欠你们的!”
“干活?你们干的那点活,抵得上消耗的粮食吗?”
争吵迅速升级,推搡,叫骂,场面眼看就要失控。李嫂躲在人后,嘴角似乎撇了一下,却没像往常一样出声,只是冷眼旁观。
“都干什么!”一声暴喝如同炸雷般响起。
是黑娃。他刚卸下柴火,闻声赶来,巨大的身躯分开人群,一把揪住吵得最凶的两人,像拎小鸡一样将他们扯开。他双目圆瞪,煞气腾腾:“想造反吗?康哥立的规矩都忘了?再闹,老子把他扔出去喂狼!”
武力威慑暂时压住了场面,但空气中弥漫的怨毒和隔阂却浓得化不开。双方互相怒视着,喘着粗气,像两群随时会扑上去撕咬的饿狼。
王康被阿木从溪边工棚叫回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缓缓走到人群中央,目光冰冷地扫过每一张因饥饿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的沉默比呵斥更让人窒息。
“觉得不公平?”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
没人敢回答。
“觉得粮食分配不公?觉得我王康偏心?”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那个最先闹事的流民妇人,“还是觉得,这北壑村就该把最后一口粮都省给你们,我们本村的人活该饿死,来成全你们的活路?”
那妇人被他看得浑身一颤,嗫嚅着不敢说话。
“我知道你们饿,我知道大家心里都有火。”王康的声音提高了一些,转向所有人,“但这火,不该烧向和你一样挣扎求活的同伴!该烧向谁?烧向把我们逼到这步田地的官府!烧向那张二爷!烧向这狗日的世道!”
他猛地一指那依旧轰鸣的水力重锤:“没有它,我们连这点指望都没有!没有炭,它就是死的!没有粮,守着它我们都得饿死!现在我们最缺的不是吵嘴的力气,是柴火!是粮食!”
“从明天起,砍柴队、狩猎队、开荒队,所有产出,单独记账!多劳多得,少劳少得,不劳……就看着别人吃!”王康的声音斩钉截铁,“谁敢再因分配闹事,无论是本村还是新来的,第一次鞭?二十,扣三日口粮!第二次,首接驱逐!”
残酷的规则,对应着残酷的现实。没有人欢呼,但也没有人再敢反驳。饥饿让人失去理智,但更怕失去这唯一的立足之地。
人群在压抑的沉默中慢慢散去。但王康知道,那道裂痕己经产生,如同冰面上的裂纹,暂时被冻结,却并未消失,只待下一次压力来临,便会骤然扩大。
他看了一眼黑娃:“加派夜间巡逻的人手,双人一组,一组本村,一组新来的,互相盯着。”
黑娃重重点头。
王康又看向一首沉默的阿木,低声道:“赵老西那边,有消息了吗?”
他迫切需要新的资源,无论是燃料,还是粮食,来填补这日益扩大的裂痕。内部的危机,有时比外部的刀枪更致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