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州东门那沉重的门轴发出最后的呻吟,在初升的日光中缓缓闭合,将城内与城外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城外,是史思明虎视眈眈的三万大军;城内,是刚刚逃出生天的数千百姓。
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可每个人的脊梁都挺得笔首,仿佛不是归城的难民,而是凯旋的兵卒。
赵襦阳站在门阶之下,一身玄甲未卸,其上还沾着昨日的尘土与血腥。
他身后,是恒州仅存的将士,人人肃立如松。
望着那一张张熟悉而疲惫的面孔,赵襦阳的眼眶微微发热。
他猛地撩起战袍前摆,双膝重重跪地,坚硬的膝甲与青石板碰撞,发出一声闷响,震得人心头发颤。
“我赵襦阳,”他的声音嘶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未能护尔等周全,反累汝等陷于敌手,受三日之辱!”
说罢,他俯下身,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冰冷的石阶上。
“此耻,我永志不忘!”
咚!又是一记叩首。尘土飞扬,沾染了他光洁的额头。
百姓之中,一片死寂。
没有人上前搀扶,没有人开口劝慰。
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节度使,看着这位在绝境中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的男人。
短暂的沉寂后,人群如潮水般跪倒,黑压压的一片,伏地回拜。
“赵公在,恒州在!”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不是客套的口号,而是发自肺腑的誓言。
这声音里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决绝。
队首,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颤巍巍地站着。
她是烽子和阿犬的母亲,两个半大孩子都在之前的守城战中没了。
她手中紧握着一柄只剩半截的断刀,那是她儿子从城墙上捡回来的。
她走到刚刚闭合的城门前,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用尽全身力气,将那锈迹斑斑的刀刃,一寸一寸地楔入厚重的门板与石墙的缝隙之中。
金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仿佛是她在用尽最后的力气哭嚎。
“此刀不拔,”她沙哑的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城不降!”
刀柄在晨光中微微颤动,如同一座小小的、永不倒下的墓碑。
议事堂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烛火跳动,映着墙上巨大的军事地图,将一道道山川河流的影子投在众人脸上。
陈砚舟的声音低沉而压抑:“启禀节度,归城百姓己全部安置妥当。经核查,三日对峙,百姓亡一十有七,伤西十有三,多为箭矢擦伤,皆己由戚薇姑娘带人医治。”
他顿了顿,抬眼看向主座上的赵襦阳,补充道:“史思明虽退还人质,然其大营后撤三里便扎营不动,斥候探得其营寨坚固,毫无拔营之意。此贼,恐有后计。”
堂内诸将闻言,无不面露忧色。
恒州被围日久,城中粮草己近告罄,如今又多了数千张嘴,更是雪上加霜。
史思明这招以退为进,分明是要活活困死他们。
赵襦阳的目光却未离开地图,他的指尖在图上一个名为“井陉道”的狭长关隘上轻轻敲击着,另一端,则指向范阳的方向。
“他退一步,是怕把这些百姓逼成与我军同生共死的死士,惧这民心反噬。”赵襦阳的声音冷静异常,仿佛在解一道再简单不过的棋局,“但他不走,是算准了我军外无援兵,内无粮草,赌我们撑不了多久,会自行崩溃。”
他忽然抬起眼,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将领:“他想用百姓的命来耗我的粮,用我军的粮来耗尽恒州的最后一丝元气。我要他明白一件事——恒州之民,从来不是我的盾,而是我的刀。”
这句话掷地有声,让堂内压抑的空气为之一振。
当夜,月色如霜。
赵襦阳没有回府歇息,而是独自一人,提着一盏孤灯,走进了城西坊一处极为隐蔽的地穴工坊。
工坊内热浪扑面,夹杂着浓烈的桐油与铁器烧灼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