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老阵图”的老者并未立刻回答,他浑浊的眼睛俯瞰着下方的沙盘,仿佛能穿透沙土,看到真正的战场。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沙哑:“八分。然若败,非死于敌,而死于躁。”
躁。
一个字,如警钟长鸣。
赵襦阳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强行压下。
再次睁开时,眼中己是一片清明。
他不能躁,他是主帅,他是这数万将士和整个恒州百姓唯一的依靠。
“传我将令。”他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沉稳与威严,“夜鹞军,提前一日潜行出发。任务,由原定的‘接应’,改为‘控场’——不惜一切代价,务必确保史思明西苑的南侧出口,在我们手中!”他顿了顿,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另派五百快骑,沿太行陉道疾驰,传令李光弼将军,佯攻井陉口,给我狠狠地打,务必将范阳叛军的主力,死死地牵制在东线!”
夜幕降临,风雪渐起。
薛七郎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帅帐之中,带来了最新的密报。
“主公,史朝义果然起了疑心。”薛七郎的声音压得很低,“我们按兵不动,让他觉得事有蹊跷。今日叛将韩昭在军议上进言,说不如杀了苏湄将军,以绝我军念想,逼您出战。结果反被史朝义以‘动摇军心’为由,杖责二十,贬为马前卒。”
赵襦阳眉毛一挑:“哦?为何?”
“史朝义认为,您越是平静,图谋越大。苏湄将军是他手中最重要的筹码,若轻易杀了,反而落了下乘。如今叛军内部,为主战还是主守己经起了争执,西苑的守备因此也出现了些微的松动,正是我们的机会。”
赵襦阳缓缓走到巨大的军事地图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缓缓划过,最终,落在一片代表着结冰湖面的区域上,重重敲下。
“明日,丑时三刻,雪夜破营。”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杀伐之气,“目标:西苑水榭。传令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战前最后一夜,军议在帅帐中召开。
诸将齐聚,气氛凝重如铁。
赵襦阳没有多说废话,他拿出一封用火漆密封得严严实实的信,递给薛七郎。
“七郎,这个你收好。”他看着薛七郎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我战死,此信交予苏湄亲启。”
帐中一片死寂,无人敢问信中写了什么,也无人敢想象那个“若”字成真。
薛七郎双手接过那封信,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赵襦阳转过身,掀开帐帘的一角,望向北方那片被风雪笼罩的幽暗天际。
那是范阳的方向,也是他妹妹受苦的地方。
他忽然低声吟道:“恒州百姓,皆我亲眷”然而话未说完,声音便哽咽了,再也说不下去。
一个在千军万马前都未曾动容的铁血将帅,此刻却在决战前夜,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帐外的风雪骤然变得狂暴,卷起帐帘,发出呜咽的悲鸣,仿佛天地同悲。
站在他身侧的裴玉筝,默默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她看着主公微微颤抖的背影,眼眶一热,泪光在眸中闪动,却被她强行忍住。
她知道,此刻不是软弱的时候。
她上前一步,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像一把出鞘的利刃,划破了帐内沉重的悲戚。
“主公,该出刀了。”
赵襦阳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的悲恸己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森然的决绝。
他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位将领的脸。
“传令,”他的声音平静而冰冷,“全军整备,依计行事。”
帅帐的灯火,在漫天风雪中如同一只孤独的眼睛。
它注视着营外无边的黑暗,等待着利刃刺破黎明前最沉重的夜色。
雪,越下越大了,渐渐掩盖了营地里所有细微的声响,也掩盖了那些即将潜入黑暗的鬼魅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