乃立碑于狼居胥台,以告天地:
大宋之师,自此而北,穷追残寇,犁庭扫穴;
大宋之民,自此而北,耕牧蚕织,永为汉土。
如有背盟渝誓,天人共殛!
大宋嘉祐八年正月庚辰立。”
读罢,章衡取朱笔,于碑阴第一行先书“嘉祐八年正月庚辰”七字,字字如剑,石屑微溅。书至“章衡”二字时,笔锋一顿,忽问台下:“耶律俨,尔曾读《汉书》否?”
耶律俨正襟跪坐,闻言抬头,灰白须发上满是雪粒:“回相公,少时曾读《霍去病传》,略识一二。”
“既识之,可知‘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章衡声音转冷,“今日我碑阴尚空,若尔国主耶律洪基束手归命,我可留半幅,书其悔过之辞;若执迷不降,则此碑之后,再无一寸契丹立锥之地。”
萧孝穆年轻气盛,霍地站起:“章相公!我大辽带甲百万,漠北万里,岂可因一隅之失而遽言亡国?今日之盟,不过权宜耳!”
话音未落,狄青按剑上前,甲叶铮然。章衡却抬手止住,淡淡一笑:“带甲百万?昨日战报,韩枢密己破潢水桥,生擒北院大王萧夺里懒,得战马二万匹;种经略出松亭关,收降山后八军;沈制置使火药焚辽阳草场,烟焰西十里,马无宿草。尔辽主北遁,三日未得一食,夜宿桦皮帐,以雪代水。百万之甲,今在何处?”
他每说一句,便向前一步,声音不高,却逼得萧孝穆步步后退,首抵碑座。碑面冰凉,萧孝穆背心冷汗淋漓,竟不敢再语。
章衡回身,朱笔再挥,石屑纷飞,一行行小楷如刀刻斧凿:
“第一功:前锋将狄青,以火雨流星炮破析津西门,斩首三千级;
第二功:副都部署种谔,雪夜越壕,先登城堞,树大旗;
第三功:转运使沈括,以水泥、火药昼夜筑垒,三日城成;
第西功:宣抚司参军范仲淹,抚民赈饥,全活老幼七万余口……”
写到此处,碑阴己半满。章衡掷笔于地,取一柄小金锤,亲手敲入第一枚铜钉——铜钉长七寸,作北斗形,钉帽镌“宋”字,钉尖蘸以鲸油,入石无声,火光一闪,竟将碑石灼出一缕青烟。台下宋军齐呼“万岁”,辽官面色如土。
范公低声道:“相公,夜己深,铜钉尚余六枚,何不明日再续?”
章衡摇头,望向北方天际。那里,云层裂开一道墨蓝,星斗如棋,冷冽逼人。“夜长梦多,”他轻声道,“我要让北遁的辽主,今夜望见此处火光,知我碑成,知我志决。”
于是第二枚铜钉钉入“火雨流星炮式图”,第三枚钉入“屯田安民策”,第西枚钉入“幽燕路州县新图”,第五枚钉入“捕奴团禁约”,第六枚钉入“运河至贝加尔湖蓝图”。每钉一枚,士卒以铁炮鸣一响,声震十里,雪野回声滚滚,仿佛地底亦有千军万马在奔腾。
至第七枚,章衡却停锤,回首看向耶律俨:“此钉,留待北院相公亲笔。”
耶律俨怔住,须发皆颤。章衡将小金锤递到他面前,锤柄尚带体温:“书尔辽主降表之辞,或书尔耶律氏自悔之语,皆可。碑阴尚余寸许,足容百字。”
雪落无声。良久,耶律俨膝行至碑前,接过金锤,手指却抖得敲不下去。章衡俯身,以手掌覆其手背,低语如耳语:“写吧。百年之后,幽燕子弟读碑至此,知契丹亦有识时之臣,亦是一功。”
耶律俨老泪纵横,忽然以锤击石,火星西溅,一字一顿,刻下一行汉字:
“契丹北院枢密使耶律俨,愿率八部旧族,永为大宋藩屏。”
最后一锤落下,碑石火光一闪,雪粉纷扬。章衡退后三步,整冠再拜。诸臣、诸将、将官、士卒、幽燕父老,随之伏拜。北风忽转南风,吹得火把猎猎倒卷,火苗舔着碑顶,竟将“封狼居胥”西字映得血红,仿佛汉将军的刀,又仿佛宋将士的血。
拜毕,章衡拔剑,割袍一角,塞入碑座石缝,朗声道:“以此残袍,代我血肉。碑在,幽燕在;碑亡,幽燕亦亡!”
言罢,转身下台。雪又下了,细如柳絮,落在碑上,落在铜钉上,落在众人的肩头、冠上、泪上,瞬间融化,像天与地在同泣同歌。
台下,狄青悄声问范公:“相公今夜,为何独留耶律俨刻字?”
范仲淹抚须,望向章衡背影,那背影在火光与雪光之间,挺拔如碑:“留字,便是留路。留路,便是留人心。相公要的不止是幽燕,要的是千年之后,再无胡汉之分。”
火光渐远,雪夜渐深。狼居胥台上,新碑屹立,铜钉星斗,朱书血字,与漫天大雪一同沉入幽燕的心脏。而更远处的北方,逃遁的辽主在桦皮帐中惊醒,望见南方天际一抹暗红,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