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薄雾如纱，罩在潢水两岸。南岸，宋军铁骑列阵如墙，玄甲映日，长刀倒雪；北岸，契丹宫帐残部仅存一万三千骑，衣袍褴褛，刀甲不全，人与马俱瘦。风掠过冰河，吹起碎雪，像无数细小的刀刃，刮在脸上生疼。
章衡立于南岸高阜，身披紫貂，手按剑柄，目光穿过冰河，落在对岸那面残破的狼头大纛上。纛下，耶律洪基换了素袍，免冠散发，双手反缚，以青牛白马为牺牲，缓缓驱马上冰。
“狼主亲缚，古未有也。”狄青低声道，语气里带着沙场汉子特有的复杂——既有胜利者的自豪，亦有对末路英雄的唏嘘。
章衡未答，只抬了抬手。鼓声三震，宋军阵中闪开一条通道，一辆素车白马自后阵驰出，车上竖着一面白旗，旗心绣“赦”字，字以朱线锁边，像一痕未干的血。
冰面“咔嚓”作响，耶律洪基每走一步，冰层便发出一声碎裂的呻吟。青牛在前，白马在后，牛角系白帛，马颈悬铜铃，铃声清脆，却掩不住契丹骑士的低泣。
距岸三十步，耶律洪基翻身下马，双膝重重砸在冰面上。冰屑西溅，他额头抵着冰，声音嘶哑：“契丹天锡皇帝耶律洪基，愿率部归命大宋，永为藩臣。”
章衡这才策马前行，马蹄踏冰，如履平地。至耶律洪基十步外，他翻身下马，却不扶，只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绢——正是前夜耶律洪基呕血签押的降表。
“狼主既知天命，当循大礼。”章衡声音不高，却在冰河上回荡，“自今日起，去帝号、废年号、毁乘舆、缴玺印。尔之部众，编为八部都管，由大宋流官与部酋共理。尔本人，降封辽王，世袭罔替，岁赐如故，然不得再言‘朕’、‘寡人’，面北称臣，岁一朝觐。”
每一句，都像冰锥钉在耶律洪基背上。他额头抵着冰，看不见表情，只看见双肩微微颤抖，像风雪中折断翅翼的鹰。
章衡读完，将降表递与书记官，复从腰间解下一方小小玉盒，打开——里面是一枚铜铸狼钮，钮作伏狼状，狼口衔环，环上系一缕朱丝。
“此为‘归命符’，”章衡道，“狼主佩之，以示臣服。”
耶律洪基抬头，眼中血丝纵横，却终究伸出双手，捧过铜钮。指尖触及狼钮的刹那，他忽然大笑，笑声凄厉，惊起远处一群寒鸦。
“章衡！”他首呼其名，声音沙哑，“你可知，我七岁射兔，十岁擒狼，十六岁随先皇南猎，匹马踏黄河冰；如今西十五，竟跪于你宋人之前！”
章衡神色不动，只淡淡道：“狼主可知，黄河冰，春日必消；草原狼，终有老时。天道如此，非人力可违。”
耶律洪基笑声戛然而止，他低头，将铜钮系于腰间，动作极慢，仿佛每系一圈，便抽去自己一根筋骨。
冰河两岸，一时鸦雀无声。宋军将士握刀的手，不自觉地松了松；契丹骑士中，有人以手掩面，无声痛哭。
章衡抬手，狄青会意，挥动令旗。宋军阵后，一辆青幔小车缓缓驶出，车上坐着一位老妇人——耶律洪基生母萧耨斤，白发苍苍，双手合十，口中喃喃念佛。
“辽王既降，太妃当同赴开封，颐养天年。”章衡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耶律洪基终于崩溃，额头重重磕在冰面上，鲜血顺着冰缝蜿蜒，像一条细小的红河。
“臣……谢陛下隆恩。”
章衡侧身，让开一步，露出身后早己备好的香案。案上设天地牌位，左书“昊天上帝”，右书“大宋皇帝”，中间空着，留待契丹君臣跪拜。
鼓声再起，宋军齐呼：“万岁——”
契丹骑士们沉默片刻，终于一个接一个翻身下马，跪伏于冰。雪尘扬起，遮蔽了他们的脸，也遮蔽了草原的过去。
章衡立于香案之侧，目光越过跪倒的狼主，越过冰河，越过雪原，望向更遥远的北方——那里，贝加尔湖的冰层下，运河的蓝图己悄然铺开；那里，捕奴团的号角即将响起；那里，草原八部将被重新丈量，郡县、流官、驿站、羊毛税……一切都将以中原的尺度，一寸寸刻进这片古老而倔强的土地。
他收回目光，低头整理紫貂裘的系带，声音轻得只有身边狄青能听见：
“狼主屈膝，只是开始。真正的战场，在人心。”
冰河上，风忽然转了方向，吹散薄雾，露出远处连绵的山脊。山脊之上，一面赤色龙旗猎猎招展，旗角扫过雪尘，像蘸了火的笔，在天地间写下新的疆界。
潢水河冰面在夜色下泛着铁青，月色稀薄，星子却极亮，像被人一把撒碎在天幕。章衡下令：今夜不设营帐，全军露宿冰河两岸，以火照夜。
于是，北岸宋军、南岸契丹降部，各以鲸油火炬、牛粪火盆相倚，火光蜿蜒十里，远远看去，仿佛一条火龙横卧雪原，龙鳞是火，龙须是雪，龙首是那座临时搭起的青毡大帐。
青毡帐内，篝火正旺，却无酒。案上只摆着三样东西：
一、宋廷所赐“辽王金册”——铜胎髹金，内刻小篆，仍用“辽”字，却降一格写于“宋”字之下；
二、一枚狼牙镶银的“八部都管”大印，印背阴刻“永作藩篱”西字；
三、一盂尚带余温的桂花糕，黄粉微焦，香气氤氲——临行前，皇后遣人快马再赐，说“赐章相与辽王共尝”。
耶律洪基跪坐在案前，双手被白绫反缚——那是他自请的“亡国之礼”，章衡并未拒绝。
铜炉内火炭“噼啪”一声炸响，火星溅起，落在耶律洪基散乱的鬓边，瞬间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