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以佩刀挑起桂花糕,轻轻放在耶律洪基面前:“狼主,一路北奔,可曾再尝此味?”
耶律洪基抬眼,火光里,他的眸子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却又似倒映着二十年前的上京灯火。
“乾亨殿前,亦有桂树。”他嗓音嘶哑,“每年中秋,太妃亲手摘花,以牛乳蒸糕,赐我兄弟分食。今日之味……比当年苦。”
“苦在亡国?”章衡问。
“苦在亡人。”耶律洪基答,“亡国尚有旧部可收,亡人却再也回不来了。”
帐外忽传铁甲铿锵,狄青挑帘而入,双手奉上一封急报:“相公,韩枢密飞骑来书——临潢府己下,辽太后萧耨斤率宗室二百余人开城出降;御帐司火器营于鸭子河冰面大破辽室最后五千皮室军,生擒北院枢密萧夺里懒。”
章衡接过火漆未拆的军报,却先递到耶律洪基面前:“狼主可愿共观?”
耶律洪基摇头:“败军之将,不敢再闻鼓鼙。”
章衡便当众拆封,朗声读之。每读一句,耶律洪基肩背便塌一分;读至“萧夺里懒被缚”时,他忽仰头长叹,声如裂帛:
“天亡大辽!”
章衡却平静收卷:“天未亡辽,辽自弃之。狼主若早十年罢游猎、开互市、修河渠,何至于今日?”
耶律洪基苦笑:“十年前,我正纵鹰于鸳鸯泺,射黄羊三百头,岂料十年后,要在此跪读亡国之报?”
“十年前,我正于汴京樊楼吃酒,听苏子瞻吟《赤壁怀古》,亦未料今日能与狼主对坐。”章衡淡淡一句,使耶律洪基怔住。
两人对视,火光在彼此瞳仁里跳动,一时皆无言。
三更鼓罢,雪意转浓。章衡起身,亲手解了耶律洪基的缚绫,又取金册、银印,一并递到他怀里:
“今夜之后,不再有契丹皇帝,只有大宋辽王。辽王既为藩臣,当随我回京,面北而拜,祭告太庙。然我宋家天子仁厚,仍许辽王岁赐如故,仍许八部自治,仍许潢水以北为牧场——但马税、羊毛、驿路、文字、律历,皆须用宋制。
狼主可愿以血为誓?”
耶律洪基接过金册,指腹那道“宋”字下的浅刻,良久,以佩刀划破指尖,血珠滴落火盆,“嗤”地冒一缕青烟。
“我耶律洪基,以长生天、青牛白马为证,自今日起,率契丹八部永为大宋藩屏。若违此誓,人神共殛,血嗣不存。”
章衡亦抽刀,划掌为盟,血滴入同一火盆,两股鲜血相遇,竟“噼啪”一声炸起火星,火焰陡高一尺,照得毡帐通明。
火光明灭间,章衡忽从袖中取出那只桂花糕,掰为两半,一半递与耶律洪基:
“昔日汴京小儿以桂花糕换得天下太平,今日再用此糕,换幽燕百年无兵戈。狼主可愿尝之?”
耶律洪基接过,与章衡同时咬下一口。糕屑入口,甜中带苦,苦里回甘。
帐外,雪落无声,火盆却“啪”地爆出一簇极亮的星火,首冲帐顶,似欲破毡而出,与漫天寒星相接。
章衡起身,掀帘出帐。
冰河两岸,十万炬火同时高举,宋军将士齐声高呼:
“万岁——万岁——万万岁!”
契丹降卒初则错愕,继而亦伏地高呼,声音由散乱而整齐,最终与宋军呼声汇成一道,滚过雪原,滚过潢水,滚向更远的狼居胥山。
耶律洪基手捧金册,立于帐口,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映出两行清泪。
泪未落地,己凝成冰。
章衡负手立于高阜,抬头望星,喃喃一句:
“幽燕己定,狼烟未尽;运河将开,东洲在望。”
星火长明,雪夜无声。
潢水自此改姓,草原自此换历。
旧时代像被这簇冲天火光烧尽,灰烬里,新的疆界与新的誓约,正悄悄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