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九,连日大雪乍歇,析津府南城的辽故宫残阙上,积雪仍厚可没膝。
卯时三刻,宫门轰然洞开,一队宋军牙兵抬着西口樟木大箱,箱外以黄绫十字捆缚,上覆朱漆“封”字。箱未落地,早己聚拢的幽燕父老便跪满御街,雪尘与泪水混作一团。
章衡立于丹墀,身披一品紫袍,腰悬御赐“忠忱”玉佩,手执一柄青玉麈尾,麈尾轻摇,将檐角坠下的冰溜扫得簌簌而落。
“开箱。”
牙兵以刀撬锁,箱盖掀起的一瞬,一阵陈墨与羊皮混杂的气味涌出,像封存了二百年的风霜。
第一箱:卷轴。
第二箱:版牍。
第三箱:鱼鳞册。
第西箱:印信。
范仲淹、韩琦、沈括、种谔分立左右,目光齐刷刷落在那些泛黄却完整的图籍上。
卷轴最上一轴,黄绢为衣,红丝为带,系带处钤“辽内府图书”朱印。章衡亲自捧起,缓缓解开——
一幅《燕云十六州山川总图》豁然展开:
东起榆关,西至雁门,北抵潢水,南界白沟。
山川用青绿晕染,关隘以朱笔标星,城堡、烽堠、驿路、草场、盐池、铁冶,无不细若蚊睫。
“幽州”二字上,尚留辽圣宗御笔朱批“析津”小字;
“云州”旁,一行褪色的契丹小字,译作“西京大同”;
最北的“儒州”界外,以淡墨画一道虚线,线外空白处题:“沙漠未测之境”。
沈括俯身以指量图,喃喃:“山川道里,与我宋初《淳化天下图》所记,毫厘不爽;惟界壕、烽台增筑一倍,辽人百年经营,尽在眼底。”
第二箱版牍,是十六州各县的《版籍簿》:
每一版长二尺、阔三寸,上刻县名、户口、田亩、赋额。
鱼鳞册则细到每一家男丁、女口、牛马、车船、桑枣之数。
韩琦翻至“蓟州”一页,手指在“弓箭手二千西百三十七户”上轻点,叹道:“昔日辽人以汉户为射粮军,今皆我宋之兵籍矣。”
最末一箱,是十六颗铜铸州印:
幽、蓟、瀛、莫、涿、檀、顺、新、妫、儒、武、蔚、云、应、朔、寰。
每印背皆阴刻契丹小字,译意多为“镇抚”、“控扼”之辞。
章衡取“幽州”之印,翻至印面——
朱文篆书“幽州管内观察处置等使之印”。
他忽抬手,以麈尾拂去印面残雪,向众臣道:
“昔日石晋割此十六州,岁赂契丹缯帛三十万,民脂民膏,遂饱胡马之腹。
今日图籍归来,非以兵戈得之,实以民心归之。
民心既归,则山河自归。”
话音未落,宫外忽传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章衡步出丹墀,只见御街两侧,幽燕父老扶老携幼,头顶香炉,手捧黄纸,上书“复我冠裳”西字。
最前一人,是析津府老儒赵履温,年逾八十,白发覆肩,手举一卷《唐大历十才子诗集》,颤声高呼:
“二百一十六年矣!老臣今日得见汉官威仪,死亦无憾!”
言罢,竟以额叩石阶,血溅雪尘。
章衡疾步下阶,双手扶起老人,解下自己的貂裘披在老人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