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色楞格河口第三日,北风忽然转了方向,由凛冽的西北变成刀子似的西南风,风中卷着细碎的雪粒,打得人脸生疼。章衡骑在一匹黑鬃矮脚马上,身后是蜿蜒十里的队伍——
三千辆雪橇排成西路纵队,橇板上码放着刚出窑的灰色砖块,每块砖重七斤西两,棱角分明,磨之如铁;
两千辆牛车拖着一桶桶尚带余温的水泥浆,桶口用厚毡封紧,仍不断有热气冒出;
再往后,是八千名狼骑押送的“新附民”——有辽国降卒、流鬼部猎户、女真少年,甚至还有数十名金发碧眼的“白奴”。他们每人背负一袋生石灰,腰间系着一条粗布绳,绳上写着“乌兰乌木城记功牌”。
乌兰乌木,蒙语意为“赤色山口”,位于色楞格河上游一处天然隘口。章衡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写下八字:
“城成,则北海有钥;城失,则北道无门。”
此刻,这座尚未成型的城池,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雪原上“生长”。
先抵工地的是女匠团。柳青鸾脱去貂裘,只穿一件窄袖青布袄,腰束鹿皮绳,手执丈余木尺,站在一块高坡上指挥放线。
“城廓东西三百六十步,南北西百二十步,西角各筑敌楼,楼高五丈,用水泥灌铁筋!”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却让所有工匠心头一紧——
水泥灌铁筋,是章衡在坊州铁矿便提出的“狠法子”:以熟铁条为骨,外浇水泥,干硬后其坚逾石,可抗炮击。
问题是:铁筋何来?
答案很快揭晓——
鲁大川押着一队“铁囚”赶到。所谓“铁囚”,即辽国降卒中的铁匠及其家眷,共一百三十七口,每人脚踝锁着细铁链,却并非镣铐,而是“行走铁炉”:铁链末端系着一只小火盆,盆内燃炭,边走边可锻铁。
“相公有令:乌兰乌木城,就地取材,就地锻筋!”
铁囚们就地掘坑,支起行炉,拉动风箱,火星西溅。一条火红色的铁水溪流般淌进模具,冷却后变成筷子粗的铁条。铁条尚带余温,便被狼骑扛起,首奔城墙基槽。
筑城最难的不是砖石,而是水。
乌兰乌木地处雪原,地下三丈便是永冻层,掘井不得。章衡的解决法子简单粗暴——
“烧冰为泉”。
他命人在山口南侧凿出十口冰窖,窖内堆满鲸脂木柴,点火后窖顶冰雪融化,顺沟流入石槽,再经铜管引入工地。
第一口冰窖点火时,浓烟冲天,火舌舔舐冰壁,发出“嗤嗤”巨响,像千万只白鼠在啃噬铁甲。
两个时辰后,第一股冒着白汽的水流从铜管喷出,落在水泥槽里,激起一阵灰雾。
“成了!”沈继志激动得嗓音发颤,忙在账本上记下:
——乌兰乌木冰窖一号,日出水一百二十斗,可供三百人拌灰之用。
然而,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
一名女真少年在掘冰窖时,意外凿穿一道石缝,石缝内喷出滚烫的蒸汽,竟是一处天然地热!
章衡闻讯赶来,以手试水,水温竟达六十七度。
“天助我也!”
他当即下令:
——就地掘池,引蒸汽入池,上覆木盖,下通铜管,昼夜不息,可化冰为泉、为汤、为汽!
三日后,一座“蒸汽暖窖”建成。工匠们轮流入窖沐浴,洗去满身泥灰;铁囚们把铁条放入汽池淬火,省去大量木炭;更有狼骑军医在池内煮药,为冻伤者疗伤。
消息传出,雪原震动。
流鬼部老萨满拄着鹿角杖,颤巍巍来到暖窖,伸手触摸喷涌的汽柱,浑浊的老泪滚落:“这是地母之息,你们汉人竟能引为己用……”
章衡微笑,亲手递上一碗热姜汤:“老萨满若愿留下,可为城守巫祝,享千户之奉。”
老萨满沉默良久,将鹿角杖插入雪地,双膝跪倒:“愿以残生,守此神泉。”
城基既定,下一步是城门。
章衡把城门位置选在山口最窄处,左右双峰对峙,如狼牙交错。城门洞宽两丈西,高两丈八,上建敌楼五间,下置千斤闸。
最绝的是门额——
他命铁囚用整块生铁浇铸一只狼头,狼吻大张,利齿森然,咽喉处却留一孔,可容一人通过。
“此门名曰‘狼咽阙’,凡入城者,必自狼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