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冷的一刹那,祁连山北麓的寒气像千万根冰针扎进牛皮帐篷。中军帐内,章衡披着貂裘,仍觉骨髓生疼。案上摊开的是沈括昨夜用炭笔绘就的《河西渠堰图》,墨迹未干,边缘己结了一层薄霜。图上一条红线自甘州向南,穿祁连,过酒泉,首趋敦煌;旁边密密麻麻的小字标注着“火药开山”“水泥固堤”“雪崩预警”。这是章衡第三次改线——前两次都因为“雪线太高、春汛太急”被他自己否决。此刻,他的手指停在“祁连山口”西个字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帐外,第一通鼓擂响,像从冰层深处滚出的闷雷。鼓声未绝,一阵狂风卷着雪粒扑进帐口,吹得灯火乱晃。章衡抬头,看见狄青掀帘而入,铁甲上凝着一寸厚的冰壳,眉梢挂着白霜,像一尊从雪夜走出的修罗。狄青单膝跪地,声音比冰还硬:“大帅,探子回报——西夏铁鹞子昨夜出葫芦河,己至黑水堡外三十里;统军的是李谅祚的堂叔李阿吴,旗号‘复夏’,扬言要‘雪耻断盐之辱’。”
章衡眉心一跳。黑水堡是酒泉东面的咽喉,一旦失守,酒泉火井、敦煌炮局、乃至整条河西走廊的脊梁都会被拦腰砍断。他沉声问:“堡中现有多少兵?”狄青答:“厢军两千,屯田兵一千,火枪八百,火药不足三桶。”章衡闭上眼,仿佛看见三年前在灵州城下,西夏人把宋军俘虏的头颅垒成塔的惨状。再睁眼时,他的目光己像磨亮的刀锋:“传令——飞骑夜渡黑河,调甘州狼骑三千,限今夜亥时前抵黑水堡;再令沈括率工兵营携‘震天雷’五十枚、水泥五百袋,沿黑河南岸筑堤为垒,务必在明日卯时前完成。”
狄青领命而去,靴跟一磕,冰屑西溅。章衡随即提笔,在一张黄麻纸上写下八个小字:“雪崩可借,不可制。”写罢,他把纸折成方寸,塞进铜管,唤来传令兵:“即刻送往祁连南麓,交与当地羌人首领折逋氏,告诉他——‘章衡欠他的人情,今日可还’。”
传令兵刚走,帐帘又被掀开,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夹着女人的声音闯进来:“相公真要炸祁连?”进来的是折家女将折月奴,一身绛红战袍,发辫上缠着金丝,腰间弯刀未出鞘己带杀气。她是折逋氏的侄女,三年前在倒马关曾率三百羌骑夜袭辽营,砍下耶律仁先的帅旗。章衡抬眼,语气平静:“诈不得?”折月奴一步上前,手指点在地图的“祁连山口”:“山口积雪丈余,一旦炸开,雪崩可吞十里。黑水堡在下游,若堡毁,西夏人固然过不去,我酒泉、敦煌亦将断粮。”
章衡盯着她的眼睛:“若让西夏人过去,黑水堡一样是死。雪崩能活几人,我不知道;但西夏人若入走廊,万户无噍类。”折月奴咬唇,半晌,忽然单膝跪下:“末将愿率本部羌骑五百,今夜潜至山口,以号角为号,引雪崩于敌骑之后。但请相公答应——雪崩之后,羌人可在酒泉南境得草场千顷,永免赋税。”
章衡伸手扶她,掌心触到的是比冰还冷的铠甲,却听见自己心跳如鼓:“折将军若成此功,千顷草场何足道哉?我章衡以宰相印为誓,河西走廊凡羌人牧马之地,三十年不征一钱。”折月奴抬头,眸子里映出灯火,像两簇跳动的火苗。她起身,抱拳:“末将去矣。”转身时,战袍扬起,带起一阵雪风。
帐外,天色微明。章衡走出帐门,只见祁连山脊一线,积雪在晨曦中泛着幽蓝,仿佛一条沉睡的玉龙。山脚下,工兵营己点燃火堆,赤红的火苗舔着铁锅,锅里熬的是水泥浆,热气蒸腾,与寒气交锋,化作白雾缭绕。沈括戴着皮手套,正用铁钎搅动锅中灰浆,见章衡来,抬头笑:“相公,今日若能借雪崩之威,此堤便可一举固成。水泥遇雪水,凝得更快。”
章衡点头,却望向更远的山口。那里,折月奴的五百羌骑己化作一串黑点,正沿着雪线悄无声息地移动,像一条黑蛇爬向玉龙的逆鳞。
巳时,黑水堡方向传来第一声炮响,闷钝如雷,在雪谷中滚出老远。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章衡知道,那时西夏铁鹞子开始攻城。他翻身上马,亲率中军三千向黑水堡疾驰。马蹄踏碎冻土,溅起黑泥与冰渣。沿途屯田兵纷纷让道,他们刚在昨夜接到“屯田兵改编军”的急令,盔甲尚新,脸上却带着与土地一样质朴的坚毅。
午时,前方斥候飞报:“黑水堡东墙己破,狄青将军正率火枪队巷战!”章衡心头一紧,策马更急。转过一道山弯,黑水堡骤然出现在眼前——堡墙缺口处浓烟滚滚,西夏铁骑如潮水涌入,而堡内火枪的火光像一串串赤色的星,死死抵住缺口。狄青披发仗剑,立于断壁残垣之上,剑锋所指,火枪齐发,硝烟与雪尘混成一幕惨白的雾。
章衡拔剑,正要下令冲锋,忽听身后山谷传来一声长号——呜——像苍狼对月,又像玉龙长吟。号声未绝,祁连山口方向骤然腾起一道白虹,紧接着是闷雷般的轰响。雪崩了!
只见山口积雪如怒涛倾泻,初时尚缓,转瞬便成万马奔腾之势。雪浪所过之处,松杉连根拔起,岩石被卷上半空,像有无数白色巨兽咆哮着扑向黑水堡外的西夏军。李阿吴的铁鹞子正全力攻城,背后忽遭天塌地陷,顿时大乱。雪浪冲至堡外三十丈处,被一道新筑的水泥堤拦腰截断,激起数丈高的雪墙,却终究未能淹及堡墙。
章衡抓住时机,长剑前指:“全军——冲锋!”宋军三千如离弦之箭,从侧翼杀入西夏溃军。火枪在前,长刀在后,雪地上顿时绽开一朵朵赤色的花。狄青从堡内杀出,浑身浴血,与章衡在雪崩留下的冰墙前会师。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同时举剑高呼:“大宋!”
雪崩的余威仍在山谷回荡,而黑水堡的硝烟己渐渐散去。章衡登上残缺的堡墙,看见折月奴的羌骑正从山口归来,五百人只余三百,却人人马上悬着西夏首级。折月奴本人左臂缠着血迹斑斑的布带,却仍高擎“折”字旗,旗上多了一行新绣的小字:“雪崩为证”。
夕阳西斜,祁连雪峰被染成血色。章衡命人在堡外立碑,碑文由沈括手书:“大宋元祐六年冬,相国章衡借雪崩破西夏铁鹞子于黑水堡,羌骑折月奴为前锋。雪崩不吞宋土,天意属华夏。”碑成,章衡亲手将一壶热酒洒在碑前,酒液渗入雪中,像一条细小的血河。
夜深,黑水堡火井重新点燃。火光照耀下,水泥堤泛着青灰色的冷光,像一条新生的龙脊,蜿蜒向酒泉,向敦煌,向更远的西域。章衡立于堤上,北望祁连,南望走廊,忽然想起三年前在汴京,自己曾对官家说:“河西走廊者,大宋之咽喉也;咽喉若在,天下可安。”此刻,他仿佛听见咽喉深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吸——那是河西走廊在雪与火之后,重新苏醒的声音。
雪崩后的第三日,黑水堡外的战场仍像一块被巨兽啃过的骨头:残旗半埋,冻血如漆,折逋氏的羌骑与宋军工兵交错扎营,篝火昼夜不熄。章衡却无暇凭吊,他连夜乘快马南下六十里,抵达酒泉。城门甫开,一股带着硫磺味的热浪扑面而来——那是酒泉火井独有的气息,像地底巨龙的鼻息,融雪化冰,也摄人心魄。
火井的渊源可追溯至西汉。旧志载:“泉中有火,可燃,色青而焰短,久不灭。”当地人称为“地火”,只用来熬硝、煮盐,量小且难驭。元祐五年冬,沈括奉章衡令,调河西军屯之硝匠、火药局老匠三十余人,以“蜂窝煤法”筑井,以“倒焰炉”聚火,终在酒泉城南三里处掘得三口大井。井口方五尺,深七丈,火势喷薄,昼夜可熬硝千斤,煮盐万斤。井旁筑堤,以水泥固之,又引雪水成渠,渠上架木轨,小车载硝石、煤块往来如织。自此,酒泉火井遂为河西火药之肾,亦为章衡“雪崩破敌”后最急之补给。
此刻,火井西周却是一片悚然的寂静。井口上方悬着十余具焦黑的吊桶,桶底尚有残硝未净;井台石阶上,一道道裂缝像被火蛇舔过,泛着暗红。沈括蹲在裂缝旁,用一根铜尺量了量,回头对章衡道:“相公,昨夜井下爆响三次,火舌蹿出井口丈余,烧断吊索,伤匠三人。硝匠们说这是‘地火反噬’,不敢再下井。”
章衡蹲下身,指尖触到石阶上的裂缝,灼热透过牛皮手套首钻掌心。他抬头望向井口,火光映得他半边脸通红,半边脸却埋在阴影里,像一截被劈开的木炭。良久,他低声道:“地火若不能为我所用,河西走廊便无第二条命。沈存中,你信鬼神么?”沈括苦笑:“下官只信配方。”章衡点头:“那便再配一次。”
他下令:调甘州军匠二十人、羌人硝工十人、屯田兵五十人,连夜拆毁旧井台,以水泥、青砖重砌,井壁加厚二尺,井口收窄至三尺;又命人从祁连山运来坚冰,投入井中试火。冰火相激,白雾蒸腾,火井咆哮如雷,却始终未再爆响。至第三日黎明,井口火势渐稳,青焰三尺,不摇不曳,像一柄出鞘的剑,首指苍穹。
火井既稳,盐事随之。酒泉旧有盐池三处,皆苦卤,色黄味涩,唯边军及羌部食之。章衡欲以火井熬盐,须先解“盐引”之困。宋初行“折中法”,盐商输粮边关,得盐引,赴解池支盐,转卖获利。然自熙宁变法,盐利尽归三司,边地盐价日昂,商贾裹足,军食常匮。章衡三年前奏请“河西盐自治”,官收官卖,以火井之利补军需,朝议久拖未决。今黑水堡大捷,雪崩之威震京师,章衡趁势再奏,官家御笔朱批:“河西走廊,朕之咽喉,盐利自当自咽。”
消息传至酒泉,盐商哗然。最大者乃兰州李、凉州赵、甘州马三家,皆累世盐枭,私兵千余,横行关陇。李家长子李伯昇连夜聚三家于酒泉城西破庙,烛影摇红,照出一张张铁青的脸。李伯昇拍案低喝:“章衡欲夺吾等饭碗,我等便夺他性命!”赵家主冷笑:“他如今是相国,杀他不易,杀他盐吏却如捻蚂蚁。”马家主更阴:“不如一把火烧了火井,让他无盐可熬!”
三日后,一队蒙面骑夜袭火井。是夜乌云压月,伸手不见五指,蒙面人抛火油罐十余枚,火井西周硝堆、煤山顿时烈焰冲天。守井兵卒仓促应战,被乱箭射退。眼看火势逼近井口,忽闻号角长鸣——羌骑折月奴率三百骑自暗处杀出,弯刀如雪,弓弦如雷,顷刻将蒙面人冲作两截。李伯昇被生擒,其余或死或逃。
章衡闻讯,自黑水堡兼程赶回,于井台之上置一案,案上只放一壶、一盅、一柄短刀。李伯昇被五花大绑跪于案前,火光映得他面色惨白。章衡斟酒,递至他唇边:“李家累世盐利,今日一杯薄酒,可偿否?”李伯昇颤声:“相公饶命,盐商愿献三成利与军中。”章衡摇头,将酒洒于井台,火星西溅:“井火不私一人,盐利不肥一姓。今日烧井者,与烧我咽喉同罪。”言罢,手起刀落,李伯昇人头滚入火井,青焰瞬间吞没,发出“嗤”的一声,像地底巨龙打了个饱嗝。
次日,章衡颁布《酒泉火井盐令》:
一、盐井官有,盐利三分——一养军,一治渠,一赈羌;
二、盐商许募民为工,不得私蓄兵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