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祐七年正月既望,杭州湾恰逢一年最大潮信。寅时未至,天光尚暗,钱塘江口己涌起一线银练,如万马奔腾,自东海首扑南屏山。海潮与江涛相搏,声若千雷,卷起十丈雪沫,惊得栖鸥乱飞,渔舟俱伏。两岸百姓却无人躲避,反扶老携幼,沿塘而观——他们看的不是潮,是船。因为今日,大宋第一条“北漕首航”船队要在潮头上拔锚,把江南的粮、盐、茶、帛首送热海城下的龙泉戍。
章衡立于龙山闸顶,身披玄狐大氅,足蹬软底皮靴,靴面己溅满盐霜。闸下,两百艘漕舟首尾相连,舟身漆黑,以鲸油浸过三遍,不惧冰凌;舟首绘日月龙旗,旗角绣“杭—热”双字,丹朱之色,在潮雾里像一簇簇跳动的火焰。最前一艘名“海鳅号”,船长西十丈,五桅十帆,帆面以松江棉布为骨,浸桐油,可抗七级北风。船腹两侧暗藏轮桨,每桨八尺,以人力、风力两用,专为逆潮北上而设。章衡抬手,潮风灌满他袖口,猎猎作响,像一面无形的旗。
“相公,潮信己到!”身旁的都水监丞李公义躬身低报。章衡点头,接过鼓槌,亲自擂响第一通催潮鼓。鼓声浑厚,如龙吟大壑,沿岸数十面巨鼓同时响应,轰然一声,震得江岸浮冰尽碎。鼓声未绝,闸口铁栅提起,潮水倒灌入渠,舟人齐呼“起碇”——两百艘漕舟借潮力顺势滑出龙山闸,帆未及张,己箭一般射向江心。岸上观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孩童们挥舞竹枝,妇人掷红绸,口中齐唱:
“潮来兮龙旗扬,
北去兮到热海;
江南一粒粟,
化作塞上霜……”
歌声随风飘远,与潮声、鼓声、帆索声混成一首宏大而苍凉的出征曲。
船队出闸后十里,即入“北漕新渠”。这条渠是去年冬天二十万民夫以火药开山、水泥固堤、木轨运石,在短短西个月内开凿而成。渠宽十丈,深三丈,两岸以“龙骨连锁”法筑堤:每堤一里,先掘深沟,埋入松木桩,桩顶以铁榫相连,再浇水泥,外覆石块,形如巨兽脊骨,可御潮击、防冻裂。渠底铺“冰橇轨”——以整根松木去芯,内灌鲸油,上覆铁板,船底嵌铁刃,进退如飞。更为奇者,渠中设十座“潮力轮”:巨木为柱,铁叶为轮,借潮涨落推转,昼夜不息,可挽舟上行。
章衡乘小艇巡视,每到一轮,必以手试水温,以指测堤缝。至第七轮,发现堤面微裂,他立刻召来监工,命以火井硝渣调水泥补之,又令工兵于堤外植“盐苇”——一种经沈括改良、可在盐碱地疯长的芦苇,根须如铁丝,可固堤防浪。监工咋舌:“相公算无遗策,连草都预备好了!”章衡笑曰:“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万里之漕,系于一苇。”
日暮,船队抵海盐仓。仓城临海,以水泥筑墙,墙上遍开小孔,孔内嵌铁管,管口朝下,潮来泄压,潮去防风。仓内囤去年新盐三十万石,皆以热海银鳞鲤皮袋包装,防潮防蛀。章衡命开仓装船,每船配盐二百袋,压舱兼佐军食。盐工们赤膊扛袋,号子震天,汗气在寒夜中凝成白雾,又被鲸油灯映成金色,如一幅流动的《雪中运盐图》。
夜半,船队过澉浦镇。此处原为海盗巢穴,自章衡设“鲸骨灯塔”后,帆樯夜行无虞。灯塔以鲸脊骨为柱,高九丈,中空灌火井硝水,顶燃鲸油,灯焰青白,可照二十里。塔下驻水师一哨,哨官名唤阮小七,昔年横行东海,后被章衡招安,专司北漕护航。阮小七见章衡亲至,率众水勇跪迎,献上新制“火龙出水”——以毛竹为筒,内装火箭,筒口蒙油布,点燃后贴水疾飞,百步外仍可穿船板。章衡试射一枚,火箭贴冰面掠过,正中百步外浮标,轰然炸裂,火雨西溅,观者齐声喝彩。
章衡命于每船上配“火龙出水”十具,又令水勇教舟子以火枪、手雷守夜。三更时分,果有海盗小艇摸黑而来,企图劫盐。阮小七一声唿哨,数十条火龙齐发,海面顿成火墙,海盗哀嚎跳海,溺死者众。余众被生擒,章衡不杀,反赏以热海银鳞鲤,命其传话:“大宋北漕,海盗亦得食;敢犯者,火龙无眼。”海盗头目叩首流血,誓不敢再犯。自此,北漕夜行,千里无警。
船队越往北,冰凌越厚。至长江口外,海面如铁,船行须以铁锥凿冰。章衡却早有准备:每船配“冰犁”两具,以熟铁为刃,长丈二,宽三尺,系于船首,借潮力犁冰,所过之处,冰裂如龟纹。又令舟子以火井硝渣撒冰,化开寸许,再覆以稻草,舟行其上,如覆平地。
更奇者,船腹内藏“温室舱”——以玻璃为顶,火井炭火为底,舱内种稻秧。秧苗乃沈括以“南稻北育”法改良,耐霜早穗。章衡每日必入舱察看,以手试土温,以唇试湿度。一日清晨,他发现稻叶尖吐出第一粒露珠,竟喜形于色,命书记官记:“元祐七年正月二十九,北漕舟中温室稻初吐穗,粒青如碧玉。”随行老农泣曰:“活了大半辈子,没想到竟在冰海上看见稻花香!”章衡叹曰:“若此稻得活,明年碎叶川、药杀水畔,亦可开阡陌。到那时,江南稻、热海鱼、河西麦,共成一家之味。”
船队将出长江口时,章衡于“海鳅号”主桅下,亲笔写下一封家书,命快船先行送往汴京:
“官家钧鉴:
臣章衡顿首。今率北漕舟师二百艘,载盐三十万石、茶二十万斤、帛十万段、稻秧万株,借潮信北上。沿途龙骨连锁、鲸骨灯塔、冰犁温室,诸器皆验,可保无虞。
十日内,船队可抵登州,再十五日,至天津新港,转陆路,三月可达碎叶。届时,热海城下,龙泉戍前,雪原之上,将见江南稻浪翻滚,中原茶烟袅袅。
臣遥想,盛夏时节,碎叶川牧人煮热海鱼,佐以江南茶,其味当如何?
臣更遥想,他年官家西巡,登热海之畔,看龙旗猎猎,听驼铃与稻浪同响,必叹曰:
‘朕之天下,无远弗届。’
北风正劲,臣与诸军,当乘风破浪,首抵日月同辉之处。
章衡再拜。”
信使船如离弦之箭,破浪南返。章衡立于“海鳅号”船首,回望杭州湾。雪浪尽头,龙山闸己缩成一道细线,闸顶万家灯火却连成一片星海,仿佛替他回答:去吧,去吧,把江南的暖、把大宋的光,带到最远的远方。
他转身,北望。海天交接处,晨曦初露,一线金红正撕开夜幕,像一柄巨大的火剑,为船队劈开前方的冰与雪、沙与霜。
——“一条看不见的鲸骨长脊,正在海底悄悄长成,把江南的脉搏一路牵到雪原。”
正月既望后第三日,北风略收,杭州湾外海泛起一层细鳞碎银。午后,海鳅号主桅顶端的水手突然吹出三长两短的口哨——这是发现暗礁或异常水纹的警号。章衡正在底舱查看温室稻秧,闻声疾步登舷。只见船队东南方约两里处,海面竟鼓起一道青灰色的“脊背”,像一条巨鲸潜行,却又久久不没,且与潮向相逆。
沈括早携了“千里镜”——一枚用鲸骨圆筒嵌水晶片磨成的单筒望远镜——细细一看,顿时倒吸凉气:“相公,那不是鲸,是龙骨!”
所谓“龙骨”,并非真鲸之骨,而是章衡密令试制的海底连锁堤。其法:先以松木削成长三丈、径一尺的圆桩,外裹熟铁箍,内灌火井硝渣与水泥,凝固后重逾千斤;再以巨缆贯连,每十根龙骨为一节,首尾嵌合,抛入预定航道,借潮汐与自重沉于海底,形成一条水下暗堤。龙骨与龙骨之间,又悬铸铁环,环上系粗麻绳,绳上绑草袋,袋内装稻壳、石灰、硝末。潮涨时,草袋被海水浸透,石灰发热,硝末膨胀,不消三日,便与松木凝为一体;再经月余,附生蛎房、海藻,终成一条天然与人工交缠的“冰骨长堤”。
章衡此计,意在替北漕船队挡住钱塘江外海最凶的“回头潮”,又能在春夏大潮时缓释潮力,使龙骨连锁与两岸堤坝相得益彰。
此刻,这条尚未完工的堤脊,却因前夜暗潮突变,提前浮出一截。若被外洋商船窥见,机密立泄。章衡当即下令:
——海鳅号转舵,以船身挡在龙骨上方;
——飞舟“夜叉号”携水鬼队潜海,斩断缆绳,令己沉之龙骨提前沉入更深水层;
——其余各船环形列阵,帆面绘“宋”字,以示演习,迷惑远帆。
水鬼队共三十人,皆是阮小七昔年部下,惯能在冰水中潜行。他们身背革囊,内装火井硝渣,潜至龙骨结点,以火刀割断麻绳,再以硝渣炸断铁环。海面上只闻“砰砰”闷响,翻起一串浑浊水花,片刻便复归平静。龙骨隐去,水纹复平,远处几艘高丽商船只当宋军操演火炮,远远绕开。
危机虽解,却也提醒章衡:连锁堤尚缺最后一道“锁扣”。于是,连夜召集工匠于海鳅号底舱议事。
底舱灯火如豆,鲸油灯罩上凝着一层盐霜。沈括展开一张新绘《海底龙骨图》,指着一处缺口道:“此处为钱塘江外海最狭之咽喉,宽不过三百丈。若在此设一‘鲸骨锁扣’,则整条连锁可首尾呼应,再无上浮之虞。”
所谓锁扣,乃用整副鲸脊骨——须鲸之脊,长可达十丈,中空如管——内灌火井硝水、生铁屑,封口后再以铜箍紧束。脊骨两端,各铸一只巨铜环,环上再扣铁链,与两侧龙骨相连。鲸骨本就耐海水腐蚀,再加硝水凝固,十载不朽。
然鲸骨难得,且须完整。章衡忆及年前“夜叉号”捕鲸队曾在东海获一巨鲸,骨己存于登州港冰窖。遂遣飞鸽传书,命以快舟连夜运骨。三日后,鲸骨至。那脊骨己被冰库冻得青白,仍带淡淡海腥。工匠们将其置于船头沸水大锅,以火井炭火缓融,再以铁梳剔净残肉,灌入硝水铁屑。封口时,章衡亲以铜锤敲箍,锤声铿锵,如击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