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八年正月二十，登州蓬莱港。
午潮刚起，北风把海面吹得皱起一层层鳞甲。章衡立在“乘风”号艉楼，望见最后一桶鲸油被吊上甲板，桶壁还沾着雪白鲸脂，像给乌黑的柏木箍了道银边。他下意识摸了摸袖里那枚磁石——那是苏颂昨夜才送来的“新式航海指南针”，据说以“烧瓷灌铁”之法制成，磁极比旧日水浮针稳当数倍。章衡心里却清楚：再稳的磁针，也抵不过黑潮深处那看不见的涡流。
“相公，日晷影己正，再不起锚，今夜便出不得成山角。”副帅李宪——昔日狄青麾下那员“踏白军”骁将——如今着绛罗战袍，腰悬火绳短铳，说话间呵出一团团白雾。
章衡微微颔首，回首望向码头。宋仁宗着便服立于丹崖山亭，身边只带两名小黄门。官家今日未着冕旒，一袭绯绫绵袍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苗。见章衡望来，仁宗抬手遥举一盏桂花酿，隔着百丈海面，遥遥一敬。
章衡心头一热，胸口那道箭创忽然隐隐作痛——那是去年保州铁坊遇刺时留下的旧疤。箭镞上淬的并非见血封喉的毒，而是“慢药”，意在让他死得无声无息。御医足足刮骨三夜，才将那层黑线逼出肌理。行刑的牙兵只吐出一句：“北院耶律仁先所遣。”章衡当时便明白：燕云虽复，旧辽残孽犹在，而朝堂上那些“守成”之臣，更是巴不得他死在海上，好让“章氏鼎革”无疾而终。
此刻，他收拢思绪，朝官家方向深深一揖，转身喝令：“起锚！扬帆！”
三十六面硬帆同时升起，帆面绘着赤底金日的“大宋龙旗”，在日头下像一片燃烧的朝霞。港内万民高呼，声浪压过涛声。章衡却听见另一种声音——那是朝堂上御史中丞贾黯的冷笑：“开海东洲，劳民伤财，章衡欲为桓温乎？”
想到此处，他吩咐亲兵：“把《海运新历》《星图总要》各抄三份，一份留登州，一份送枢密院，一份随船。”说罢，自袖中抽出一张小笺，笺上蝇头小楷，乃昨夜官家密诏：
“卿此行，勿以朕为念。若三年不归，当令太子监国，卿可便宜封国东洲，为大宋永镇海门。”
短短二十八字，却重若千钧。章衡将密诏贴身藏好，抬眼望天，心里默念：三年？不，臣要给陛下带回一整座金山。
船队出港。
先是过沙门岛，岛上烽火台早己改挂龙旗。守将折继闵——折家将后人——乘小舟来谒，献上新腌鲸肉三百斤、淡酒五十坛，又悄声道：“相公，北面有商舶自辽东海州来，船主言：‘耶律仁先己遁入黑水靺鞨，正勾连女真诸部。’”
章衡眉心一跳。黑水靺鞨，正是日后女真完颜部龙兴之地。他当即令折继闵：“密谕登州水师，凡北来商舶，人船俱检，毋使片帆漏网。”
午后，船队抵达山角。此地为渤海、黄海咽喉，旧日“刀鱼寨”己扩为“东海水师第一镇”。新任镇抚使郭逵——昔日狄青副将——立于炮台，亲燃号炮三声。黑黝黝的炮口指向海天之际，像一排沉默的獠牙。章衡远远望见炮台上新刷的水泥台面在日光下泛着淡青，心中稍定。
再向东，便是黑潮。
黑潮者，海水黯如墨染，流速湍急，南北幅员三百里，冬日亦暖若初夏。宋人旧称“落漈”，舟人视为畏途。章衡却知，循此潮而东，十昼夜可达虾夷，再十昼夜，便是东洲北岸。
傍晚，天边堆起鱼鳞云，霞光像烧化的铜汁浇在海面。章衡召来“顺风”“破浪”“摘星”三舰舰长——俱是当年随他北征燕云的“火铳营”旧部——在艉楼铺开海图。图上以细如发丝的墨线绘出黑潮、亲潮、北太平洋环流，旁注小字：“磁偏东五度半，夏至后增一度。”
“今夜子时入黑潮主流。”章衡以手指图，“三舰须以铁链相系，灯号相隔一里，昼夜更鼓三通。凡有偏航，即以火箭为号。”
话音未落，忽听桅斗上瞭望哨高喊：“西北方有船影！一、二……五艘！挂辽旗！”
众将哗然。
章衡疾步登斗，取千里镜望去——但见五艘双桅高丽式商船，船腹却明显加深，吃水极重，显非载货之状。船首皆绘“海东青”，正是旧辽密探常用徽记。
“准备接战！”李宪拔铳在手。章衡却抬手止住：“黑潮暗涌，夜战不利。传令——改走偏北航线，引彼远海，以火舟烧之。”
所谓“火舟”，乃保州铁坊新制——以薄铁皮裹松脂、鲸油、火药，船首装燧发引信，顺风一撞即燃。章衡此次共带二十西艘，原为登陆东洲后破寨之用，今夜却要提前试锋。
月黑风高。
宋军三舰悄然解链，分三路隐入浪谷。火舟则遍插破帆，以长缆拖于舰尾，远远望去，似是一支溃散的商队。
辽船果然中计，鼓帆追来。
将至半夜，风向突变，东北风大作。章衡立于乘风号艏楼，点燃手中号炮——“轰！”赤焰划破夜空。二十西艘火舟同时解缆，借风势如流星般撞向辽船。
霎时间海面火起。
鲸油遇火，爆鸣如万面战鼓；松脂飞溅，粘帆即燃。辽船仓皇转舵，却己陷入黑潮暗涡，两艘当场倾覆，三艘带火东逃。
宋军未发一铳，便歼敌过半。
章衡却面色凝重——此役虽胜，却暴露一个致命隐患：磁针偏差。
原来火舟需借风势，而风与潮并不完全同向。方才乘风号为赶风向，竟偏北两度，致使火舟提前半里放缆，若非辽船不识黑潮，今夜胜负或未可知。
他当即召来随船博士苏颂之子苏迨——年方弱冠，却己能背《海岛算经》——命其连夜测算。苏迨以绳墨量星、以漏水计更，又取铜壶滴漏核校，果然发现磁针在黑潮之上偏东竟达七度！
“相公，家父曾言，磁偏随地势而变，黑潮之下或有铁矿。”苏迨捧上算草，“若不及时校正，恐后日迷航。”
章衡沉吟片刻，提笔在《航海日志》上写下：
“庆历八年正月二十一夜，黑潮主流，磁偏东七度，当修正航线。”
写罢，他命人将船上所有磁针重新校准，又令工匠将“偏东七度”刻于铜板，钉在桅斗之内。
子时己过，东方渐露鱼肚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