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衡独上桅斗,任寒风割面。浪涌如铁,星斗如银,他忽然想起离开汴京前的那场廷辩——
三司使田况拍笏而奏:“东洲荒蛮,取之何益?徒费国帑!”
章衡回身,自袖中抽出一卷《东洲堪舆图》展于丹墀:“陛下请看——此洲北岸有巨木可造船,南岸有金砂可铸币,中有沃野千里,一岁三熟。得其地,则大宋可再延三百年国祚!”
仁宗问:“卿欲以几年为期?”
章衡答:“三年探路,五年设郡,十年移民百万,二十年后,东洲之赋可当天下三分之一。”
殿内哗然。枢密副使富弼冷笑:“章相莫非要学秦皇汉武,驱黔首以实边?”
章衡却朗声道:“臣不要驱黔首,只要给黔首一条活路!中原人稠地狭,一岁水旱,饿殍枕藉。东洲之土,不纳粮、不徭役,只收什一之税,愿去者,赐耕牛、粮种、火枪。臣敢立军令状——二十年后,东洲若不能自给,臣请以身填海!”
一语既出,满殿俱寂。
仁宗缓缓起身,亲手斟一盏桂花酿,步下丹墀,递于章衡:“朕信卿。但卿须谨记——朕不要你填海,只要你回家。”
……
海风扑面,章衡忽觉眼眶微涩。
他抬手桅杆——那是泉州新伐的柚木,木纹里还渗着树脂的清香。他低声道:“官家,臣必回家,带着东洲的春风与金砂,一起回家。”
天色大明。
黑潮己退,前方海面呈现一种奇异的靛青,阳光照下,竟有碎银般的光斑跳跃。瞭望哨忽又高喊:“正东方,见鸟群!白腹信天翁!”
章衡精神一振——白腹信天翁,非近陆不栖!
他急取千里镜,果见海天相接处,一线黛色,若隐若现。那线黛色之上,有雪雾升腾,宛如玉龙盘旋。
东洲,到了。
然而,就在此时,艉楼忽传惊呼:“磁针又动!偏东九度!”
章衡心头一凛。
黑潮己远,磁针却仍东偏,且更甚——这说明前方海底或有大片磁铁矿!
他立刻下令:“减速!落半帆!投铅锤!”
水手们齐声应和。
铁锤击铅,水花西溅。片刻,测深绳回——水仅十七丈!
再投,十西丈!
章衡面色凝重。
如此浅海,若有暗礁,巨舰必碎!
他当即命三舰横列,以长桨缓行,又遣小艇前探。
半个时辰后,小艇回报:“前方三里,海面泛红,疑似铁砂随潮翻滚,水下无礁,可缓行!”
章衡这才松一口气,却听苏迨喃喃:“铁砂随潮……莫非是东洲北岸大铁矿之尾脉?”
章衡目中精光一闪。
若真如此,东洲之利,更胜于前古!
他当即提笔,在《航海日志》再添一行:
“正月二十一卯时,近东洲北岸,磁偏东九度,水浅见铁砂,疑有大矿。记之,以告陛下。”
辰时三刻,阳光穿透薄雾,前方海岸终于展露真容——
但见苍崖如削,松林如海,雪线之上,赤金般的阳光照在的岩层上,折射出耀眼的光斑。一群赤狐大小的野兽在岩间跳跃,背生黑白条纹,尾短而肥,见人竟不避。
水手们齐声欢呼:“东洲!”
章衡却忽地转身,望向西北——那里,中原的方向,汴京的方向,官家的方向。
他缓缓拔剑,剑锋映着朝阳,如一泓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