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八年正月二十三,卯正。
星坠湾外十里,海面像一块刚刚打磨完的铜镜,映出低垂的霞色。三艘宋舰——“乘风”“破浪”“摘星”——斜倚在湾口沙洲,桅杆折断处己用鲸肋骨与铁箍草草接起,远远望去,好似三只负伤的巨鲸,仍在喘息。
章衡披一件玄绨大氅,立于“乘风”残艏,手里捧的不是军册,而是一卷《齐民要术》的抄本。昨夜他与韩琦、苏轼、苏迨西人围着火盆,把书里关于“沤麻、煮胶、熬盐”的三页反复勾画,最后决定:上岸第一事,不是挖金,也不是筑城,而是熬鲸油——鲸脂可以点灯、可以涂船、可以炼硝,更可以熬出世间最好的火漆,用来封东洲奏章的折口,永不渗漏。
“相公,冰来了!”
瞭望台上,李宪的声音带着三分紧张七分兴奋。
章衡抬头,只见东北方海天相接处,一线银白正缓缓隆起,像有无数面镜子被无形的手推着,向湾口滑来。阳光斜照,冰面折射出七彩光晕,仿佛一条巨龙身披鳞甲,自极北之地迤逦而来。
“传令:’乘风’居前,’破浪’左翼,’摘星’右翼,放小艇十艘,先捕浮冰,再捕鲸。”
命令层层传下,甲板上一阵忙碌。
浮冰并非一整块,而是被黑潮撕扯后的残躯,大的如屋,小的如床,边缘锋利如刃。宋军水手多来自登莱,惯走渤海,却从未见过如此巨冰。
“破浪”号的小艇最先靠近一块长二十丈、宽六丈的扁平冰山。艇首张岊——那位昨夜驭鲸而来的“潜蛟队”校尉——第一个跳上冰面,手中破冰镰闪着寒光。
“先凿沟,再立桩,三炷香内,要把它变成第一座海上码头!”
水手们齐声应诺。
冰面极滑,人若不系绳,三步便倒。张岊把腰间麻绳甩给身后,自己则像壁虎一般匍匐前进,破冰镰每一次落下,都溅起碎玉般的冰屑。
“校尉,有血!”一名水手惊呼。
张岊低头,冰面下隐隐透出一抹殷红,细看竟是一头被冰封的巨鲸——鲸身横卧,胸鳍微张,黑背白腹,一根折断的鱼叉仍插在它的左眼。鱼叉柄上,刻着一行高丽小字:“开泰二年,王京捕鲸司。”
“开泰二年?”张岊冷笑,“辽圣宗的年号,距今二十载,这头鲸竟漂泊至此,也算我宋开疆的吉兆。”
他命人将整片冰山凿成“品”字形缺口,再以鲸骨桩固定,又取鲸脂熬热,浇在冰缝,片刻凝成一道“冰鲸码头”。
“破浪”号缓缓靠泊,数十名工匠抬着新制的“鲸骨吊杆”登上冰面——那吊杆以鲸脊椎为主干,鲸肋骨为横梁,再以铁箍加固,可吊万斤。
第一桶淡水、第一袋麦种、第一箱火绳枪,就这样稳稳落在冰面。
章衡在“乘风”上望见,轻声对韩琦道:“稚圭公,东洲第一码头,竟是一座鲸墓,天意乎?”
韩琦捋须大笑:“鲸死而宋生,吉兆也!”
未时,浮冰渐稀,海水由靛青转为墨绿,远处传来轰然水柱声。
“鲸群!”瞭望哨的嗓音因激动而劈裂。
只见三里外,十余头巨鲸浮出水面,喷出的水柱在日光下映出七彩虹霓。它们背黑如漆,腹白如雪,胸鳍宽阔,尾鳍如月牙,每一次拍击海面,都掀起丈余巨浪。
“是长须鲸,”苏迨举着千里镜,声音发颤,“每头可出脂万斤、骨十万斤、肉二十万斤!”
章衡当即分派:
“张岊率十艘小艇,围三阙一,先射眼,再叉胸,务必生擒一头,其余驱赶至湾内浅滩。”
“李宪率火枪队,登冰山顶,以火绳枪护艇,防鲸尾扫击。”
“苏轼、苏迨率文吏,记录鲸长、鲸宽、脂重、骨重,今夜熬油,明日熬胶。”
命令一出,三舰齐动。
小艇如燕,在鲸群间穿梭。每艇六人,一人操舵,两人持叉,三人持火绳枪。鲸皮厚逾数寸,寻常鱼叉难入,张岊却命人特制“破鲸叉”——叉头三棱,刃长一尺,后以铁链系艇,叉入即炸。
“放!”
随着一声令下,十支破鲸叉同时飞出,正中最大一头雄鲸胸鳍下方。鲸血喷涌,染红海面,巨鲸负痛,猛地甩尾,激起巨浪如山,两艘小艇被掀翻,水手落水。
冰山顶上,李宪的枪声响了。
砰!砰!砰!